戴厚英人啊人-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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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前他让妻子通知我,并劝我也改变立场。我坚决拒绝了,很看不起他的随风倒。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对于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树起的一面旗帜,反右英雄。〃鸣放〃时,他因为奚流受到攻击而寝食不安。当时的报纸上还专门登载过他的事迹呢!而且平时他总是谨慎地听从党组织的指示,不是一个爱率先发表意见、举旗树帜的人。他怎么会在〃保守派〃还声势雄大的时候参加少数派呢?
〃老许,〃我未开口,自己先笑了。〃前几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我,等着我问。
〃你是一个行动谨慎的人,为什么会起来造反呢?〃
他的脸红了。他长得清秀,风度相当儒雅。学生时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学的,可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一种〃味儿〃。不是酸,不是〃贫〃,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打个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张油纸包裹着,既让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别的颜色往里渗透。〃心贴心〃,在他那里永远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今天他会不会对我说实话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于自私,一半由于愚蠢。〃
这个开头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还记得反右时期我贴何荆夫的那张大字报吗?〃他问,我点点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没有想到,英雄模范可以假造,用〃误会法〃。
一九五七年,鸣放开始的时候,许恒忠和大家一样,想真心实意地帮党整风。他在何荆夫的大字报上签了字,不过签得很小,很草,难以辨认。一天晚上,他看见奚流和几个校党委领导人站在这张大字报前指指划划,便有意躲在一旁听听、看看。他关心小谢的命运,希望能让他出国探亲,也怕奚流报复何荆夫。奚流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脸都变形了。〃中央精神已经下来,这些人猖狂不了几天了。〃奚流对他的左右说。
许恒忠吓坏了。等奚流他们一走,他就走到大字报前,寻找自己的签名。他找到了,虽然很不显眼,他还是决定用钢笔把自己的签名戳破,像是无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点痕迹。正当他做完这个,准备离开大字报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了,带着照相机。许恒忠认识他是校刊总编辑。那人问他:〃哪个系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里闷得睡不着觉。〃那人立即很感兴趣:〃为了这张大字报?你对它有什么看法?〃他还是支支吾吾:〃我不了解真实情况。〃〃奚流同志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我们共产党是不讲人情的,我们只讲阶级感情。奚流同志是这样说的:我们承认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阶级性的。你看何荆夫是不是造谣污蔑,恶毒攻击党的领导?〃
〃一而二,二而一。我听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可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总编先生点了点头。〃许恒忠这样讲的时候,风度仍不失为风流调说,可是掩饰不住的自嘲使他显得虚弱和苍老。
第二天,许恒忠被奚流找去个别谈话。
〃听说你对何荆夫的大字报很不满意,激动得夜里睡不着觉?〃这是奚流的开场白。许恒忠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么出身?〃
〃贫农。〃许恒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嫖客,〃贫农〃就是父亲嫖的结果。但实在是贫。小时候,他连裤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腚〃,我们也叫他〃光腚〃,虽然这与他那风雅的气派极不相称。
〃好哇,你的阶级感情极其可贵。这与何荆夫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正好是鲜明的对比。我们的青年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你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积极投入运动,勇敢地站出来批驳右派的反动谬论,我们给你撑腰。〃奚流的态度严肃而又亲切。
〃我当时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对何荆夫毫无反感,也看不出何荆夫的大字报里有什么反党情绪。可是奚流传达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连累自己。〃
〃于是你写了那张大字报?〃我问。
〃是校刊总编辑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这么小啊!〃有一次,我去美术制片厂参观,一看见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来。操纵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纵一个木偶,或同时操纵几个木偶。一会儿,这人搬开这个木偶的头,一会儿,那人举起那个木偶的手。哭。笑。拥抱。扭打。千军万马。英雄劣汉。天高气爽。硝烟弥漫。都靠操纵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来参观了木偶片的制作过程,他们还会那么认真地赞美银幕上的英雄,对着恶汉举起手指〃啪!啪!〃地打吗?我想会的。因为艺术境界不同于现实生活。
〃有何感想?〃许恒忠讲完他的故事,这样问我。很潇酒,也很紧张。
〃我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政治斗争的。我总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运动。可是想不到。。。。。。〃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然而,许恒忠居然听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入党、留校、登报扬名。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政治斗争中的正确和错误,在于机会,而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诚。〃
〃那么,造反,也是由于你看到机会了!〃我问。心里像吞进一只苍蝇。不是由于许恒忠,而是由于由此产生的一些联想。
〃从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那里,我知道刘少奇确实保不住了!〃他回答,羞愧懊恼全挂在脸上。
我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可说的?他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所有经历过这类事情的人心里都有数。人的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吗?不一定。可是谁都说自己在独立思考,对每件事情都问过一个〃为什么〃了。以喜剧的形式演出悲剧。又以悲剧的形式演出喜剧。弄不清谁该诅咒,谁该同情。
我从路上抬起几块石子往河里扔,想打水花,都是一扔就沉,没有打出一个水花。
许恒忠从我手中接过一块石子,一甩手,河里接连出现四个水花。
〃要轻轻地扔,让石子贴着水面跳。〃他教我。
〃我学不会。〃我说。他的脸又红了。
小鲲见了我就扑过来叫:〃孙妈妈!〃这孩子,长得倒很清秀,只是瘦骨伶仃,神情阴郁又带几分胆怯,似乎在向所有的人哀求:爱我吧!别欺负我吧!我是一个小可怜儿!
我替许恒忠修理那件剪坏了的衣服。缝纫机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小鲲怯生生地站在旁边,想去碰那传送带,又不敢碰。
许恒忠忙着弄菜了。嘴里不停地叫:〃小鲲,别调皮啊!不要影响孙妈妈啊!〃
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开着。唱的是《拉兹之歌》。我想到何荆夫。许恒忠却停止洗菜,凑到我身边来,问:〃还能修好吗?〃声音有点变样。我点点头,不想回答。
〃命运逼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啊〃拉兹唱。像戏谑,戏滤得催人落泪。可是拉兹哪有何荆夫的命运坎坷?拉兹有丽达。何荆夫的丽达呢?我不是他的丽达,也不配作他的丽达。拉兹的歌声里含着泪。何荆夫的歌声里凝着血。长城根下,一颗流星。我的露水珠干了吗?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怜悯。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修复的东西不要去修复。
衣服弄好了,我给小鲲穿上试试。小鲲笑了。这孩子很少笑,笑容里有讨好的味道,但决不是谄笑。小孩子不会这种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孔老夫子也受不了讨人喜欢的笑。我把小鲲抱起来,他的头贴在我肩上。许恒忠凑过来亲了孩子一下,离我太近了。我把孩子放下来,想回家。
许恒忠教孩子:〃小鲲说:孙妈妈和我们一起吃饭。孙妈妈不走。〃孩子接连说了三遍,说第三遍时,把嘴一撇,哭了。
我只能留下。
这样的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让别人看见会怎样说呢?许恒忠真是少有的愉快,不断地给我拣菜。
〃小孙,我们家里很久没有今天这么热闹了。你也是吧?〃他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不置可否。
〃我希望你常常来,像今天一样。〃他说。我也未置可否。
〃我们认识廿多年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吃惊地看着他。
〃小孙,你知道吗?当学生的时候,我曾经想追求一位女同学,可是赵振环占先了。〃他的神态完全变了,带着明显的热情。
耳朵轰的一声,心跳,脸热。陈玉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会弄假成真?和他?这个我对他只有同情的男人?我低下了头。
〃憾憾渴望父爱,你是否考虑过重新建立家庭来满足孩子的这种渴望呢?〃何荆夫昨天问我,我回答:〃没有考虑。不打算考虑。〃也许,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了。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拒绝赵振环的赎罪,为了不接受何荆夫的恩赐,为了打消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对许恒忠只有同情。同情自然不是爱情。但世界上真实的同情也不多,何况爱情?李宜宁说得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夫妇都是凑合,不同的是,有的凑合得巧妙,像玉雕艺人,在玉石的瑕疵处雕上鸟儿的眼睛,于是,瑕瑜相得,完美无缺。有的却把一切凑合的痕迹都暴露在外面。
凑合也是结合。路上无花,但平坦。沿着它,也能走到人生的尽头。怎么回答许恒忠呢?
我抬头看看他。他刚才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尽,眼神流露出羞赧、恳求和不安。我勉强笑了笑说:〃老许,你对我说这些,我真没想到。〃
〃我知道,我不配。我本来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现在,我的市场价格比我的实际价值还要低。没有人会看得上我。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做什么梦了。〃他的声音里充满自嘲和酸苦。一时间,他好像老了十年!
我突然间觉得我和他的命运有相似之处。我们好像沿着同一条波浪形的道路往前走,只不过是交换地出现在高峰和低潮处。我们的〃市场价格〃是由我们在这条波浪形的道路上的现实位置决定的,然而,它并不能表明我们的实际价值。难道还要这样走下去吗?什么时候才能按照我们的实际价值对待我们,而不再需要不断波动的市场价格呢?我们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波动两次,也就该下场了。
我对他说了这些意思。他的脸重新有了光彩。他这么容易受别人态度的影响,好像他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点与何荆夫多么不同。一个人对客观条件的反应过于迟钝不好,然而灵敏度太高同样会失去自己。我不喜欢灵敏度过高的人。
我该走了。
〃请你原谅我刚才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他似乎又泄了气。我有点厌烦,不大客气地说:〃既然知道不三不四,又为什么要说呢?〃他惶惑了。一个没有男人气的男人。我不需要这样的人。我立即走了。
我竭力摆脱刚才的印象,走得很快。又走到灌木丛,想到答应学生去唱歌的事。去吧,到青年中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可以暂时放一放。像奚望那样的青年还是幸福的。他们身上只有历史的责任,而无历史的负担。我们还会像他们一样吗?或者他们也会变成我们?
十
憾憾:妈妈,我要严肃地和你谈
一谈。
许恒忠又来了,真讨厌。这一阵,一到星期天他就来,带着他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鲲。一看见这个小男孩我就心烦。小鼻子小眼,既不健壮又不活泼的小可怜儿!可是妈妈居然喜欢他,常常把他抱在怀里,好像抱自己的儿子。这种情景更叫人不高兴。
〃和你们一起过星期天来了!〃许恒忠站在门口就笑嘻嘻地吆喝说。他手里拎了一只塑料网袋,装满了菜。大概是在这里吃了几顿饭不好意思了,今天要还。稀罕!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他总要到我们家来?妈妈说,他刚〃解脱〃,没有什么人与他来往,我们不应疏远他。
今天,我希望妈妈拒绝他。这算什么?可是妈妈一句话也不说,看不出她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像往常一样,妈的脸色平静而眼神忧伤。人的眼睛真怪。眼珠又不能上色,更不能任意捏扁捏圆,可是眼神却能干变万化。我最喜欢研究妈妈的眼神。可是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两扇〃灵魂的窗子〃并没有多大用处,趴在窗口往里看,仍然看不见屋里的东西。我常常为这一点苦恼。
许恒忠把菜一样一样往外拿。小鲲帮着。妈妈不动手也不动嘴。
我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餐。同学们已经问我:〃他们是你的什么人?〃还有同学说:〃我爸爸知道他,听说他是'四人帮'!〃
妈不替我着想。我出去,不在家里吃饭。
〃妈,我到同学家里去了!〃我招呼一声就往外走。许恒忠笑嘻嘻地说:〃别误了回家吃饭!〃稀奇!我们家里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几?我不睬他,自顾自走了。妈妈不声不响地跟我走到门外,忧伤地着着我:〃你到哪个同学家里?〃我赌气回答:〃不远!我自己会回来的。〃
我跑着往前走。只想流眼泪。回头看看家门,妈妈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在擦眼泪。妈妈也够苦的。又要当书记,又要教书,又要做家务。工资低,样样都得自己动手做。上次加工资,评上妈妈了,她又让给了别人。我觉得只有让工资这一点妈妈还像个共产党员,其他都不像。共产党员的心能让人摸不透吗?连她女儿都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说要做一个透明的人吗?我看妈妈就不透明。何荆夫叔叔算不算透明的人呢?还看不清。
对了,自从那天妈妈不留他吃饭,何叔叔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他答应和我交朋友的。我生妈妈的气。妈对何叔叔太没有礼貌了。妈不欢迎何叔叔,为什么又常常喜欢谈论他呢?前天,她批评我生活不艰苦,就说:〃要是让你像何叔叔那样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你就会懂得应该怎么生活了。〃我问:〃何叔叔星期天来吗?〃她马上把脸一板:〃废话!他来干什么?星期天还不忙着去找对象?〃我又问:〃他的对象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