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用说,这一天他的情绪也特别高涨。他索性利用下午的一点时光,想到对面山上转一圈。到现在,他还没抽出身到矿区周围转一转。从今天起,他又倒成晚上十二点班,转悠一圈后,他可以直接去下井。
孙少平来到矿部前的广场上,看见这里永远是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下班的单身工人端着大老碗,蹲在二组平台食堂外面的水泥楞上,俯视着下面的小广场。另一些休班的工人无所事事地蹲在这周围,不知在观看什么。
长期在井下生活的人,对地面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如果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整个广场便会掀起一阵无声的哗然。在这女性寥若晨星的世界里,她们的出现如同太阳一般辉煌……
少平在广场南侧走下一道陡坡来到沟底。沟底的小土台上便是矿工俱乐部。这里每晚上都有一场电影,常常挤得人山人海。灯光球场就在俱乐部门前。这里是全矿的文化娱乐区。不过,白天这地方倒也清静。
从俱乐部再下一个小土坡,就到了小河边。小河叫黑水河。黑水河名副其实,水流一年四季都是黑的(想必它的源头也不会是明镜般清澈)。
对于矿工来说,黑水河仍然是迷人的。它象一位黑皮肤的姑娘吟唱着多情的小曲,人们走到它身旁,就会感到如释重负似地轻松。
小河两岸,是周围农人们的菜地和一些杨柳树。如今,在五月的阳光下,青枝绿叶油光鲜亮。有一棵年老的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河上,将另一头搁在了对岸。人们砍去了老树的大枝,树干便成了河上的独木桥。这是一座有生命的桥,它身上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
少平过了这桥,便向对面山爬去。山并不高,但路相当陡峭。这小山是矿区的天然公园,人们在节假日都愿到这里来转悠。
他是第一次上这山。到山顶的平台时,他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平台上长满了绿绒似的青草,其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双双对对的蝴蝶在花间草丛翩翩飞舞。
他坐在青草地上,向对面望去,大牙湾矿区的全貌便一览无余了。他震惊而兴奋地看见,他们的矿区原来如此地气势雄伟!从东往西,五里长的大湾挤满了各种建筑物。山一样的煤堆,大夏一般矗立的选煤楼;火车喷吐着白烟隆隆地驶过三级平台……
他出神地望着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他知道,外面的人很少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们更瞧不起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啊,人们把他们称作“煤黑子”、“炭毛”。部分女人宁愿嫁给一个农民,也不愿嫁给他们。
他突然想起了田晓霞。
在离开黄原前,晓霞就去了省城。他们分别已有半年多了。他到煤矿的第三个月才给她写了一封信——在此之前,他的一切都处在混乱中,没心思顾及其它。从晓霞给他的回信中看,她马上就在那里干得顺心如意了。他知道她很快会施展才华,成为省报的重要角色。但他最为关心的是她对他的态度。
从信上看,晓霞对他一如既往充满感情。他甚至能看出那些惊叹号和省略号后边所包含的深情。
以后的几封信同样如此。
因为她经常外出采访,半年来,他们的通信次数不象一般恋人那么多,但那几封信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在井下黑暗的掌子面上,常常闭住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密语。他内心无比骄傲的是,周围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煤黑子”,女朋友却是省报的记者!如果他说出这个事实,恐怕没有人相信。煤矿工人连不识字的女人都难找下,竟然有省报的女记者爱你小子!吹牛皮哩!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
真实认真一想,也许这的确是一场梦幻!
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观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剧。这喜剧在发展,剧中人喜形于色,沉缅于绚丽的梦幻中。
可是突然……
孙少平不愿再往下想,他的情绪变得阴郁起来。
太阳西沉了。大地和他的情绪融合成一片同样的昏黄。
他看看腕上刚刚买来的“蝴蝶”牌手表,时针的箭头指向了八点。
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走下山来,又到其它地方转悠了好长时间才向矿区走去——不论怎样,十二点钟,他要准时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地下……
第8章
孙少平径直来到与采掘区队办公室相连的浴池,开始了下井的第一道程序——换工作衣。
由许多小柜组成的一排排大作衣柜就立在水池旁边。一人占一个小柜,钥匙自带。整个浴池为三层楼,每层的格局大同小异。少平的作衣柜在三楼。
现在,中午十二点入坑的工人,正陆续走上地面。他们在通往井口那条暗道旁的矿灯房交了灯具,就纷纷进了浴池。这些人疲倦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沉默寡言地把又黑又脏的作衣脱下。有的人立刻跳进黑糊糊的热水池,舒服得“啊啊”地呻吟。有的人先忙着过烟瘾,光屁股倒在作衣柜前,或蹲在浴池的磁砖楞上。所有的人都是两支烟衔接在一起,到处听得见“咝咝”的吸气、“扑扑”的吹气以及疲劳的叹息声。
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白雾般的水蒸气和臭烘烘的尿臊味。
孙少平把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脱下,塞进衣柜,从里面拉出那身汗味刺鼻的作衣匆匆穿在热身子上。煤矿工人也许不怕井下的熬苦,但都头疼换衣服——天天要这么脱下又穿上!尤其是冬天,被汗水和煤尘染得又黑又脏的作衣,潮湿而冰冷,穿在身上直叫人打哆嗦!
少平作衣的裤子后边,已经被矿灯盒的硫酸腐蚀开一个破洞。好在有衬裤,不至于露肉。有许多人就是露着屁股下井的。井下谁也不在乎这。和他一块干活的安锁子,经常连裤子也不穿,光身子攉煤哩。在煤矿,男人相互间对裸体都看厌烦了。
少平换好工作衣,就从浴池的楼上走下来,在一楼矿灯房的小窗口,把灯牌扔进去。接着,便有一只女人的手把他的矿灯递出来。矿灯房四壁堵得象牢房一般严实,只留几个小口口。里面全是女工——一般都是丈夫因公伤之后顶替招工的。煤矿的女人太少了,就是这几个寡妇,也常是矿工们在井下猥狎地百谈不厌的话题。她们被四堵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以免遭受某些鲁莽之徒的攻击。男人们只能每天两次看看她们的手。少平从那只女人手里接过自己的矿灯,把灯绳往腰里一束,就提着打盏穿过暗道,向井口走去。暗道本来有灯,但早被人用斧头打掉了。如果再安,不出一天照样会被打掉。疲劳的工人常常冒出许多无名火而无处发泄,不时随手搞点小小的破坏。
穿过暗道的尽头,准备下井的工人从井口一直涌到了那几十个水泥台阶上。人们到这里仍然是沉默寡言,只听见上下罐的信号铃在当啷当啷地响着……十分钟后,少平便下到井底。接着,在黑暗的坑道中步行近一个小时(其间要上下爬四五道大坡),才来到他们班的工作面上。
头茬炮还没有放。所有的斧子工和攉煤工都在溜子机尾的一个拐巷里等待。人们在黑暗中坐着,或干脆大叉腿睡在煤堆里。正象农民在山里不嫌土,煤矿工人也不嫌煤,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睡——反正这地方谁也别想把衣服穿干净!
这一段时光实在叫人闲很慌。矿工一下井,就想马上干活。每天的任务都是死的,干完才能上井,那么最好早点就干。但井下的工作程序也是死的,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
在这个时候,人们既然闲得没事,又不能抽烟,总得寻找某种消遣方式。最好的消遣方式当然是议论女人。首先从矿灯房小窗口那只女人的手谈起,一直谈到和自己的老婆睡觉和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人们在黑暗中猥狎地说笑着,微弱的矿灯光照出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巴。
通常这个时候,少平总是把随身带下井的一本书在黑暗中翻到折页的地方,然后借用手中的矿灯光,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最近他看的是《红与黑》。这本书他以前粗粗翻过。印象不深,因此想再看一遍。
前不久,班长王世才突然提议,让少平利用这个时间,给大伙讲讲书中的故事。王世才不识字,但很爱看戏听故事。另外的人对自己的老婆也说腻了,一致支持班长的提议。“这是本外国书。”少平对班长说。
“外国人也是人!他们的故事咱们正听得少!你说!”“外国的男人女人一见面就一个啃一个,正美!”安锁子喊叫。
既然班长提议,大伙都想听,少平只好给他们讲起了《红与黑》的故事。于连这个名字象中国人的名字,大家能记下;其他人物的名字他都用什么“先生”、“夫人”、“小姐”等代替了……
今天,大家躺在黑暗的煤堆里,又准备听他讲于连的故事。
孙少平尽管今晚心情不太好,但他还是在煤溜子的隆隆声中,接着昨天的情节给大伙讲开了。今天该讲于连怎样爬着那个梯子,从窗口钻进了“小姐”的卧室。
当少平绘声绘色地讲到于连爬进窗户,抱住那位“小姐”的时候,安锁子突然象发情的公牛那般嚎叫了一声,便从少平手中夺过那本书,一扬手扔在了煤溜子上。“去它妈的!于连小子×美了,老子在这儿干受罪!”
少平还没反应过来,那本《红与黑》就被溜子拉走了。于连,“夫人”、“小姐”,以及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埋进煤堆,滚进了机头那边的溜煤眼……安锁子的举动引起黑暗中一片快活的哄堂大笑。
少平无可奈何,一本书的毁灭引得大家一笑,那也许就是值得的?无聊而寂寞的人们呀!
疯狂的安锁子做完这件破坏性的工作,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裤子一脱,光屁股蹲在一边就拉开了屎。
“我造你亲妈!你不能往远一点吗?”王世才骂道。那边只传来“嘿”一声无耻的笑。
少平知道,安锁子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找下老婆;因此一听男欢女爱,就忍不住变态似的发狂。唉,去它妈的!书毁就毁了,他只能另买一本……这时,掌子面那边接连响起沉重的爆炸声。顿刻间,浓烟就灌满了巷道。有人破着嗓子咳嗽起来。
炮声一停,王世才象只老虎一般跳起来,喊叫大家赶快进工作面!于是,那天天照旧的惊险的场面便又展开了……接连攉完三荐炮炸下的煤,他们一个个累得象死人一般。众人先后摇摇晃晃通过黑暗的巷道,向井口走去——此刻,地面上又该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了。
离开掌子面的时候,少平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眩晕。他知道自己病了。其实昨夜开始干活的时候,他就感到两条腿发软,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量,脊背上时不时掠过一阵似冷似热的激流。这个班他是勉强支持下来的。既然到了井下,就应该把这一天的工资完整地拿到手!
现在,干活的人都自顾自走了,他浑身象着了火似的,一个人手哆嗦着扶着巷道凹凸不平的岩壁,慢慢从绞车坡走下来。
下了几道坡以后,他好不容易来到风门后边——出了风门,就是大巷里了。
但他再也没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他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黑暗,无声无息。此刻,他就象身处另外一个无生命的世界,永远不能返回到人间。
他勉强挣扎着立起来,两条腿打着颤,试图再一次拉开那扇风门。
又失败了。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即是拉开这道风门,还得拉开另外的相同的一道,他才能走到大巷里。
看来,他只能等待下一班工人的到来,但这得等很长时间,说不定这期间他会昏迷过去。
他绝望地再一次靠岩壁坐在地上。
他恍惚地看见,那扇风门竟无声地打开了。
接着,弯腰走进来一个人。
他只从气息上就嗅出是班长!
“我没见你出来……怎啦?”王世才用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你病了……站起走吧!”师傅架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涌上了孙少平的胸腔。他无声地立起来,依靠着师傅的肩膀,走出了风门……上井后,少平在师傅的帮助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感到稍有好转,但还不可能退烧。
“走,到我家里去。你是着了凉,吃点热呼饭,再睡一觉,就屁的事也没了!”王世才换完衣服,硬把他拉起身。
他只好随着师傅出了大门,从压风房那边的小坡上拐上去,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走去。一路上,王世才一直架着他的一条胳膊。
到家后,王世才马上叫老婆单另给他做一碗酸辣面条。我们知道,这个家少平已经来过一次。那时他是一个想要点醋的生人。如今,他们已经成师徒关系了。王世才的老婆叫惠英,象所有矿工的老婆一样,对男人关照的体贴入微。她早已把菜炒好,细心地用腕扣在炉边上。她一边招呼少平吃药,一边开始侍候男人喝酒吃饭。
少平的面条做好后,明明抢着要自己端给孙叔叔。惠英只好在后面象老母鸡一样护架着他,生怕把孩子烫了。王世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母子俩不由满足地“嘿嘿”笑着。
当少平从这母子俩手中接过热烫烫的一碗面条时,泪花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没有想到,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他受到了这种亲人般的关照。
吃完饭,少平就准备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但一家三口人都不让他走。王世才夫妇拉扯着把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