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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曹禺传 作者:田本相-第61部分

小说: 曹禺传 作者:田本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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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在鞍山路上缓缓地行驶着。我和他坐在后排,他望着车窗外的景物,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他说:“在南开大学读书的时候,有几个月,大约是春天,我坚持长跑。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劲头,是不是沿着这条路,记不大清楚了。跑到法国桥,向塘沽方向跑,跑到一个俄国花园再折回来,有几十里路啊!开始,跑不到1里的路程就坚持不下去了,就没有力量了,这就是所说的运动极限吧!”我听他讲过几次了,他又这么讲。我也不想打断他,人生中影响最深的事,总是不断地被回味被咀嚼。“但是,慢慢咬牙坚持,越过那个极限,就跑得轻松起来,这是非常奇怪的。这是一种从来没有的体会,一种人生的体会。坚持这么一下就度过难关了。”我想,这段长跑的经历,对他的一生都是重要的,起着一种深远的影响。人在青年时代获得的一次珍贵的人生经验,在一定意义上就成为一种持久的人生动力的源泉。对他来说,每写一部剧作,都是一次长跑,也是要咬紧牙关,越过“极限”而完成的。而75年来,又多像是一次人生的马拉松啊!就这样,在他的生命的征途上,一次又一次超越着自己,超越着伙伴,超越着令人难熬的极限,树立起一座座丰碑。他在重新咀嚼着这人生的体会,使我感到他仍然有着一种内在的坚韧的生命力量。他还要在生命的征途上创造他的奇迹。

  “噢,你看这是南市吧!”汽车正经过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的剧场,我惊异于他的识辨力。“这一带就是三不管,侯家后,妓女院,落子馆,土药店都在这里。当初,我就是在这些地方调查的。”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对我说:“有一件事,奇怪极了,我还没有对你讲过。我正要写《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长,有18页,署名‘筠’。清秀的笔迹,是个女孩子写的。在信中表达她看过《雷雨》之后,对一个作家的敬爱之情,还谈了《雷雨》的观后感。但是,她不要回信,还说,‘你不要找我,我以后也不准备再写信给你’。后来,我就把‘筠’这个名字用到陈白露身上。”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如果这个女孩子还活着,大概也有70岁了!”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大概他又陷入对人生奇妙的思索之中。

  车子兜了许多弯子,才开进天纬路,去找他原来曾经任教过的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的旧址,现在是天津美术学院。

  美术学院的人,早就在那里迎候了。他很想再看看他过去住过的那间房子。他对这里就不像对他的旧居那样熟悉了。但是,他对他曾经在那间写出《财狂》、《日出》的房子,却怀着深深的依恋和思念。

  到了一座小楼,里边挺阔气的,他摇着头说:“这里不大像,我记得我住的房子很小,在楼上,一间一间的,住的都是教师。房间里的摆设简单极了,一个平板床,一把椅子,一个书桌。李霁野先生最熟悉了,他和我住在一起。”有人说,他住过的那座楼已经拆了一半了,“霁野的夫人,是我的学生。霁野是我的前辈啊:比我大十岁,他非常之用功,平时不大说话。”他转过头来特意叮嘱我:“霁野先生厚道极了,你见到他,务必代我问候!”

  “虽然,在这里教书,但要写东西,有时还去北京。只记得有很多系,还有家政系,那时可能是孙家琇的姐姐担任系主任,我接触不多。我有时回家去看望母亲,但都住在这里。那时教英文,教点《圣经》文学,讲英国文学史,觉得应该讲它,也教莎士比亚,教西洋小说史。还教点法文,从字母讲起。什么都敢教,那时候年轻胆大,什么都敢讲。”

  他对我说:“还有一件事,《日出》中的夯歌,是我把工人请来,就在师范学院里,我请陆以循来记录,工人唱着,他记录下来,加以整理谱写出来的。”谈起这些往事,可以看出他的兴奋的心情,那正是他创造力最活跃的时代。在从清华回到天津的两年的时间里,正是他和张彭春一起合作达到最火热的时候。改编《财狂》,演出《财狂》,改编《新村正》,演出《新村正》,创作《日出》,他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和艺术创作上。那是他的黄金时代。

  这里,要补叙一下。就在这次重返天津之前的一个多月,我曾陪同他一起重访清华大学,他也是那么兴致勃勃。那天是阴天,闷热得很,气压很低,在屋里,得不停地摇着扇子。他在家里打着赤膊。但是,他还是要去,他的夫人李玉茹陪伴着他。

  车子开到清华图书馆前停了下来,一下车看到黄色的墙壁上布满了翠绿的爬山虎,“想不到这么漂亮,这可是过去没有的。”他对这座图书馆充满了感情,他久久地望着,徘徊着。是啊!在他写出《雷雨》的这座楼里,曾经度过多少难忘的日子!

  在图书馆负责人的陪同下,他径直走到楼上那间写作《雷雨》的阅览室去。不要别人引领,他熟悉得很。一进大厅,他就高兴地说:“就是这里,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他指一个阅览长桌说:“对,我就是在这个地方,那时不是这样的桌子。我一来这里,就坐到这个位上。”

  “不知道废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铺下边,我写了不少的人物小传。写累了,我就跑到外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看着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空。”他一边说着就坐下来,找来一张纸,对大家模仿着当年的写作情景,把人物、分幕的提纲,写了下来,仿佛说,过去就是这么写的。

  他对图书馆的负责人说:“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原谅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待我太好了。他提供给我各种书籍资料,还允许我在闭馆之后还呆在这里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我当时,就是想写出来,我从未想到过发表,也没有想到过演出。”

  清华大礼堂也是他怀念的地方,他特地引着我去看看。礼堂前的草坪葱绿喜人,礼堂依然像过去那样巍峨壮丽,他说:“一到这里,就想起许多往事来了。”空荡荡的礼堂,一进来,就显得格外凉爽。他指着礼堂后面的楼上说:“你看这上边,我们就在那儿练习,我吹巴松管哟,乐队排练也在这上边。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一阵那么迷恋音乐;可惜,我没有坚持下去。”

  我们坐下来,一个大礼堂里就三五个人。我曾读过《清华大学校史》,就是曹禺在校期间,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次爱国的斗争。这礼堂,就是历史的见证。我好像听到当年在这里的集会所发出的正义和真理的声音。沉思了片刻,忽然,他又讲起来:“‘九·一八’之后,有一个美国牧师从东北来,他在这里讲演。噢,就在这个舞台上。他说,我从东北来,中国的军队是不行的,日本军队很厉害,中国人不能抵抗。他们一来,嘟,嘟嘟嘟……就把你们扫射了,消灭了。他鼓吹投降日本。这时,有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他叫王香毓,一个山东人,大个头,突然站起来质问他:‘是谁叫你来的,来这里放屁。你他妈的和日本人穿连裆裤,你给我滚下去!’曹禺说着也站起来了,好像那个激烈的斗争就在眼前。他把拳头伸出去,‘这时同学们都站起来,冲着这个牧师吼叫着,滚出去!滚出去!硬是把他轰跑了。当时,我也在场,和大家一样的吼叫。我至今都忘不了这个王香玉’。

  “那时,我们的热情很高。到保定去宣传,到古北口慰问伤兵,我还是小队长呢?走到哪里都要讲演啊!讲起来可带劲喽!

  “我觉得清华大学挺自由的,我对南开印象也是美好的,但更觉得清华有一种自由的空气。我一进清华,就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受。这里的教授是很厉害的,常和学生一起。我记得是驱逐吴南轩,他是国民党派来的,全校都沸腾了。我还为此接见过记者,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

  “也是在这个礼堂,我演出过《娜拉》。”

  清华园里,有着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在南开演戏,在清华写戏。从演戏到写戏是一次飞跃。真正使他下定决心从事剧作是在清华。清华的自由当然是有限度的,但是,在那时他能感受到自由的空气,渴望着自由,无疑,给他带来创作的自由心灵和自由意识,才使他的创作个性得以发挥和舒展。

  他对我说:“我真正的接触到仪态万方的世界戏剧,还是在清华大学。写戏没有别的路子,除了生活,就是要反复读剧本,读各种各样的剧本。许许多多外国戏剧流派,我是到了清华之后才接触的。我记得,匈牙利的恰佩克写的《机器人》,讲这些机器人能代替人工作,还说这些机器人进一步发展就有了思想,还能谈恋爱。但是后来他们却受到真人的压迫,这些机器人都造反了。你看,那时许许多多新的流派,新的方法都已经出来了。我先是学易卜生,后来就在清华接触到各种流派,有了比较,有了鉴别,视野开阔多了。其实,我写《雷雨》时,也不都是易卜生的路子。但是写戏要根据生活,每个大作家都离不开生活的啊!可是,视野开阔也是顶重要的啊!”

  天气是那么闷热,但是,他仍坚持同我们一道去再访三座们大街14号。他说:“我回到北京几十年了,再也没有去看过这个地方。”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清华园里转了三个小时,真是不忍心再劳累他,但他的兴致仍然是那么浓烈。我懂得他,因为在三座门的这个小小院落里,凝结着他和巴金的友谊,对这位老朋友,他始终是深怀尊敬的。

  这里的街道,早就变了样。仍然是他带着我们找到的。他先是进了一个院子,似曾相识,但看看又不大像;然后,又走进隔壁的一个小院,很快,他就看出来了,“就是这三间房子’噢,原来门被堵住了。可能把房子卖给隔壁一家了,就划到刚才那个院里。”他指着一个窗户说,“这就是堂屋,我们来这里玩,就在这个堂屋里,两个耳房,巴金和靳以各住一间。”50年前,就这三间矮矮的房间,吸引着一批年轻的作家,成为他们聚会的地方。《水星》和《文学季刊》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也就是在这里,巴金把曹禺送上了文坛。

  为了纪念这个地方,我们特地跑到街上租了一台照像机,在那普通的三间瓦房前面,在漆着朱红色的大门口,曹禺和他的夫人李玉茹,同我们合影。曹禺说:“一定要把它寄给老巴。他会高兴的。”

  1986年10月6日,在南开中学师生的盛情邀请下,又去了他度过中学生活的母校,这使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平静。

  整个学校都变了样。校园里一座座新起的教学楼,实验楼,昔日的平房、带着长廊的灰色楼房都不见了。只有瑞廷礼堂还保留着,但礼堂中的设备也全变得现代化了。

  最使他感动的,是同学们对他的欢迎。当他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少年,簇拥着他,喊着他“曹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好像他又回到他那青春的时代,耳朵响起上课的铃声,操场上的喧闹声。好像他又回到当年的瑞廷礼堂的舞台上,他正扮演着娜拉。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当校长把一枚南开纪念章挂在他的胸前的时候,他真是万分激动。在同学代表讲话后,他即席发表了讲话:首先,感谢我的母校——南开中学的各位师长,各位同学,各位学友,给我这样热诚的欢迎。

  刚才这位同学叫我爷爷,我确实惶恐。是啊,我的确是个爷爷,我有孙子,但是从我的思想看,我不是个爷爷,还是很幼稚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从我的愿望来说,我希望我是刚入学的那个样子。我很小,13岁就进了南开中学,15岁加入南开新剧团。所以我希望你们叫我一声同学,我就更高兴一点。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这是没有法子挽回的。我永远忘记不了南开中学,怎么这样讲呢?在我中学时代,它使我真正睁开了眼睛看世界,并且知道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这很难,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能看清楚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觉,在小的时候就打了基础,而不是到了大学,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础,就是说在中小学就打基础。而我是在南开中学打的基础。那时是六年制,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读了六年,我毫不后悔。在病中,许多很好的同学、老师来看我,来教育我,帮助我。南开中学的生活十分丰富,不只是在课堂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课余活动。我学的是理科,我喜欢化学,那时很想在化学上学点东西。甚至我也很喜欢数学,那时高中已经有了近代的几何教学了。恰恰有几位好老师,张彭春先生,他是张伯苓校长的弟弟,对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叫我演戏,他告诉我如何演戏,告诉我戏有如何的好处,告诉我从戏里你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又是极应该把他搞清楚的。无论是做学问,做甚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老师们就是这样教的,告诉你如何懂得人,如何做一个好人。

  还有,张伯苓老校长经常讲两个字,一个字是“公”啊!当然他不是讲马列主义,但是他的意思,无非是叫我们为人民服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陶铸讲的“心底无私天自宽”!一个人没有私心,世界都变得更宽广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尽管我们批判了种种“左”的东西,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永远放在心里。老校长讲的第二个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识啊。如何得到知识,如何获得能力,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就能促进社会,就能使国家又富又强,使整个社会文明起来。在座的同学,责任是很重的,你们生活在一个最伟大最幸福的时代,前面是宽广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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