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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第6部分

小说: 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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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轻警察跑回来向警官报告:“房客说,刚罚走五千元。”
    电梯降下来打开门,一群客人拥出。方方一拳打倒警官,转身跑进电梯,其他警察冲过来,按住电梯呼唤板,使电梯不能开走,用电警棍击倒方方,铐上他。我也被两个警察死死扭住胳膊戴铐,疼得脸都抽搐了。警官从地上爬起来? 整整警帽,不动声色地说:
    “把他们带走。”
    饭店大门厅里的客人和工作人员纷纷站住看我们。四个魁梧的警察分别夹着我和方方,从嗡嗡议论的人群中穿过。警车灯在门外闪转着,街上也围得人山人海地看热闹。我被推上警车,车里的一个警察踢了我膝盖一脚,喝令我低头蹲着。方方跟着被搡进来,蹲在我身后。又过了会儿,亚红和别的姑娘也被塞进来,车门关上,警车拉着警笛开走。
    当天夜里,卫宁也在“燕都”被捕。我们分别被关在市局看守所的牢房,根本见不着面,只是在预审时看到预审员出示他们的口供,提到他们的名字。我知道这次不是偶然的兜抄行动,而是作为重大案件立案后,经过周密侦查进行的有步骤的破获,警方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我对所犯犯罪事实均供认不讳。两个月后,我被正式逮捕,案件移交人民检察院。又过了一个月,检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我和方方作为犯罪集团主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招摇撞骗罪,数罪并罚,各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卫宁和亚红作为犯罪集团从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分别处以十年和七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五年,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 在预审和起诉乃至最后判决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听到吴迪的消息,似乎她不在我们一案中。我真有点纳闷,从警方掌握的大量证据和同案人的口供(包括我自己)看,她决无脱逃可能,我不懂警察为什么有意疏忽这一重要线索。后来到了劳改农场,遇到卫宁,才知道,警察没有抓到吴迪,晚了一步。那天我们走后,她反锁在屋里,用刀片切开了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血流了一地,没有遗书。

                          下  篇

                            一

    我在劳改农场种了两年葡萄,成了劳动能手。第二年底得了重症肝炎。起初感到乏力、食欲不振,试表有点低热,没介意,以为是一般流感,抗抗就过去了。可一天早晨起来,变成黄蜡样,接着出现谵妄、狂躁等神经失常症状。管教干部立即将我送往公安医院,路上,我就昏迷了。医院的大夫给我静脉滴注了大量肾上腺皮质激素和强的松,制止了病情恶化。但由于我过去长期生活不规律,酗酒,肝功能损害严重,在治疗时又并发了严重的胃肠炎,病程迁延,转变为慢性肝炎。我在医院住了半年,除了个别单项指数居高不下,一切阳性体症都慢慢消逝。考虑到我愈后不良,监狱农场条件也不适于隔离休养,继续劳改有可能再复发感染,导致生命危险。原审法院改判我监外执行,保外就医。狱方为我联系附亲居住。我已无直系亲属,几门远亲确实勉强。狱方征求我个人意见,我黯然说不要麻烦了,自己回家去住。入狱后,我父亲原单位还算不错,没有收回那套小单元,属我父母生前购置,不在没收之列的一些家具什物还封存在内。我在农场存下了一小笔钱,另外银行中我母亲名下尚有一小笔刚解除冻结的存款,这样,暂时我的生活还不成问题。
    我到家的头几天,心情还算好,休息得也不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有点自由的感觉。屋里的奢侈品悉数入官了,桌椅床柜还齐全,只是屋子长期没人住,十分阴潮,好在天气也渐渐热了,每天可以开窗通气。我终日一个人在家,亲戚自然是没人了,朋友也别提了,唯一有时来看看我的,是那个年轻的管片民警。他倒是个好心眼的人,拿我也当半个朋友看,有时,我们还聊聊天,他要不怕传染,也抽两支我的烟。
    “当年,我真叫你给蒙了。”他高兴了,也无话不谈,“你那孙子装得可够匀实的。”
    “那会儿是装的,这会儿可是真闹个肝炎。”
    “肝炎没事,好好养能好。你也是瞎他妈折腾,怎么搂不着钱,憋那份坏,媳妇也没了。你媳妇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媳妇?”
    “就是跟你合伙蒙我的那个女的。真媳妇假媳妇我也不知道,叫吴什么来着?”
    “……你当时在场?”
    “我领着市局的人来的。明听见屋里有人嘻嘻哈哈说话,门锁着,叫不开。踹开锁进去,窗帘拉着,人就躺在这张床上,胳膊搭拉在床沿,手腕切的口子肉翻得像小孩嘴唇,脸扭向一边,似乎自己都不敢看。血已经流尽了,遍地殷红,走不进人,你想想,几千CC血喷出来是什么劲头。她是学生吧?”
    我点头。
    “可惜。市局人说,其实她不死没事。她是你们裹进去的,顶多劳教两年,辩好了,当庭释放也没准。想不开,害怕,岁数太小,挺好的小妞就这么完了。”
    我没说话,递给片警一支烟。抽了会儿烟,我问:“你说当时屋里有人嘻嘻哈哈说话?”
    “没人,她开着录音机,录音带上有人说话。这是障眼法,她考虑得还挺周全,看来是下了决心,这样的人救也救不活。”
    “录音带,那录音带没收了吗?”
    “好像没有,那是她的东西。本来她父亲来时,我叫他上这儿把闺女的东西认认,老头怕伤心,死活不来。也许还扔在这屋里哪个旮旯,那种老式的TDK带子,红盒,上面有颗黑白相间的多棱宝石。你干吗?”
    “随便问问。”
    “你们俩是不是真好过那么一段?”片警问。
    “没有。”
    “噢,”他颔首吸烟,“算了,甭说这事了,过去就完了。”
    我们又聊了会儿,天色已晚,片警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对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她死后脸上泪水还没干呢?”
    门哐地关上了,我单独隔绝在这几间阴潮昏暗、悄无声息的屋子内。我走进卧室,看看那张凌乱、空荡荡的床。房间内灯泡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曳,人影黑黢黢地放大在墙上,像是一个面目模糊、形体虚幻却紧紧相随的灵怪。我开始翻箱倒柜,直到不抱希望后,蓦地发现那盘印着颗宝石的录音带就在桌上一个显眼的位置。我把录音带放进我的小收录机,按下去,一阵节奏铿锵的老式爵士乐响过后,出现了对话:
    “现在由著名的吴迪小姐为大家演唱,吴小姐是从埃塞俄比亚回国,她在非洲很受人民爱戴……”
    “我……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放风筝在蓝天。”
    “吴小姐很激动……”
    
    我蹲在楼角黑暗处,看到片警晃晃悠悠骑个车过来。他看见黑乎乎的一团,片腿下车,犹疑地走过来,走到跟前,认清了我,大声说:
    “你在这儿干嘛?这么晚了,想劫道呀?”
    “你干吗去?回所还是回家?”我问他。
    “回所,今晚我值班。”
    “到我那儿去呆会儿。”
    “出了什么事了?”他看我脸色。
    “没事,想找个人聊聊。”
    “嘿,你倒瘾大。那就去呆会儿吧。”
    我领着片警到了我家,殷殷勤勤地招待他。片警问我:“你怎么不睡那屋床上,倒睡这屋地上?”
    “地上宽绰,在圈里睡惯了,再者说,日本人不也全睡地上?”
    片警被我逗乐了:“你那会儿睡地上跟日本人是一个意思吗?”
    我笑嘻嘻地跟他说:“我告诉你件事,吴迪自杀,不是怕折,为什么我知道。”
    “嘁,你又知道了。”
    “你们全弄拧了。”
    “我这人,宁吃白煮蛋,不听摆活蛋。”
    “不是摆活。她呀,”我神秘地说,“是因为爱我无望。”
    “嘿,瞧你那一脸光荣。”片警十分腻味地说,“合着你巴巴儿地把我请来,就为听你这些缺德事?她怎么死的,与我无关,我得值我那班去,你呢,留神她的鬼魂吧。黑更半夜起什么腻呀。”
    片警拍屁股要走,我忙拉住他:“等会儿,还没说完呢,我发现我有个特异功能。”
    片警停住脚,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放这盘带,”我举着那盘印有宝石的录音带,“就能让时光倒流,打破三维空间,再现两年前的情景,不信你听。”我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响,“你瞧,瞧这堵墙,看透那屋了吧?瞧瞧,吴迪又躺回那床上了吧?侧着脸,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样。瞧那一地血,粘稠的、殷红的血,像龙头里汩汩流出来的水……”
    片警没去看那堵墙,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断我严厉地问:“你喝酒了?”
    我嘿嘿乐。
    他一把揪住我:“你怎么喝得烂醉,不要命了!”
    “没事,就喝了一点。”我举起一只手指头。
    “缸子呢?”片警松开我,转身找水缸子,去厨房接了一缸子水,含了一口。
    “你嘴鼓得跟猪尿泡似的。”
    “噗”——片警把嘴里的水喷到我脸上。
    “好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自个儿趴在地铺上。
    “你真胡闹,肝有病,还喝酒。怎么啦?”
    “帮个忙行吗?”我脸色苍白地说,“让我回监狱。习惯了人挨人睡,一个人……睡不着。”
    “这不可能。”
    
    他冷淡地说,关了灯走了。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有噩梦。假若那些身临其境般又极为逼真的梦中场面日复一日地再现、强化,便足以使人大白天也产生带有强烈真实感的幻觉,特别是梦中的环境和气氛与现实中的环境和气氛完全一模一样。譬如是同一间阴暗、昼夜变化不明显的屋子,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和真实存在过的一些事。那么,久而久之,神经再健全的人也没法不渐渐混淆现在的真实和过去的真实。甚至被那种幻觉深深迷住,滋生出根深蒂固的信念,内心明白又无力摆脱。我正是受到了这种蛊惑。几天后,那个年轻的管片民警来到我家,一进门便大吃了一惊,我形容枯槁得不像样子,精神也极为萎靡颓唐。
    “你怎么啦?”
    “没事。”我竭力克制自己才没说出蠢话,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吴迪和一地鲜血。在我看来,他踩了一脚血。
    “我看你不能一个人这么呆下去了。”他关切地对我说,“也许,你该找个女朋友。如果你不惹乱子,我不会找你麻烦。”
    “不,”我疲惫地摇摇头说,“我得这种病就像阉了一样,早绝了那份念头。再说,唾液和精液也是传染途径,不能害人。”
    “你一个人,”他迟疑地说,“能行吗?你需要个人照顾。”
    “无所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你可别骗我。”他说,“最近西瓜上市,事儿开始多了,我也不能老来看你。有什么事你可都跟我说,能帮的我就帮你。”
    “……”
    “没事我就走了。”
    “别走……”
    “到底怎么啦?”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他妈便秘啦?”
    “我害怕。”我一下垮了,“我不能再住这儿了……”

                            二

    南方城市夏天,黄昏仍然闷热,街上车接长龙,人如潮汐。我在一家蒸笼般的小吃店吃了两屉包子,出了一身大汗,走到街上,被风一吹倒挺凉快,便裹在便道上的人流中,慢腾腾地走着,领略着摩肩接踵的逛街乐趣。我到这个人口密集的南方大城市三天了。这之前,我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便离开了北京,换房、卖旧家具的事都托给那个好心肠的民警去办。我希望这一圈兜回来,一个没有任何旧痕迹,能让我安安静静生活的新环境在等着我。尽管我并非无辜,没什么要人同情的,可我也没有义务总受那种折磨。我喜欢这个庞大、拥挤的城市。那些高耸入云的老式巨厦,繁多的放射状的商业街区,瘦小精干的男女市民,唧唧哝哝的方言都使我产生莫名的异域感。使我和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的生活即便不是一刀切断,也骤然拉长了距离。我成了一个游客,旁观者,游离于千百万人的喜怒哀乐之外。我庆幸听不懂这儿人们的语言,免去交流之苦。别人笑骂奚落,冷言冷语,我一概充耳不闻,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旅馆的一片鼾声中悄悄入睡。我混迹在人群中,走过一家家橱窗琳琅、光线柔和的商店,什么都浏览,什么都不买。一直走到汽笛声声、轮船如梭的江边码头,在沉沉暮色中登上一艘灯火通明的华丽客轮。这艘客轮夜里将开往东海里一个以“海天佛国”著称的小岛。我执的是三等舱票,是间二人舱室。我放下手提袋,就到甲板凭栏吸烟。天色已暗,岸上的高楼大厦或尖顶高耸或庞然矗立,在宝蓝色的天幕下形成凸凹厚重的黑色剪影。楼厦下街巷莹白,人似蚁集,稠稠蠕动。甲板上热闹起来,舷旁挤满了旅客。客轮离了码头,在江心掉了头,在黑的江里缓缓行驶,两岸景致流动。大型龙门吊犹如一具具恐龙骨架蹲踞夜空;堆着整整齐齐集装箱的货船吃水线压得低低;一条接一条靠着码头卸装的散货轮;无声无息交错驶过的长串驳船;远处昏暗的楼群突兀明亮地拔出一幢高厦。客轮开出长江口,城市微缩成一团闪烁的光斑。信号台;灯标。辽阔漆黑的江面上,海洋吹来的风阵阵掠过。最后一个码头是海军舰队驻泊地,一艘艘并排靠着的军舰,低低亮着一溜舷窗,舰面建筑呈金字塔形。再往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滔滔江水,一弯冷月,我返身下了舱。客轮舱内十分宽敞明亮,豪华的餐厅内,很多旅客在吃着丰盛的晚饭。商品齐全的小卖部出售啤酒和白酒。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候机室一样舒适的五等舱里,人们坐在一圈圈软排椅上聊天,打扑克。客轮行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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