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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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这时阿骨打已经逝世,以吴乞买为第二代皇帝的金政府早已订定了对宋用兵的国策,决心要使北宋皇朝成为辽朝之续。边境纠纷,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事端。有见识的入都看到一场新的战争已无法避免。
两年前马扩曾经把这种可能性向当局者提出来,要当局者预作绸缪之计,受到王黼、童贯的责备,说他是杞人之忧,说他沮坏两朝的邦交,有妨国计。好大的帽子!如今这种可能性已经发展到这样明显的程度,即使他们这帮人,心里也有点惴惴然起来。可是宣和君臣的政治原则是〃不见棺材不哭娘〃。金朝大军入侵的警报正式到来的前一天,他们仍然不放弃金军未必会来的幻想,警报正式来到以后,他们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杀到东京来的幻想,及至东京失守后,他们(包括靖康君臣)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灭人之国、俘杀君臣的最后幻想。
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中,马扩写的条陈和建议真可以塞满一口专柜了。当局者表面敷衍一下,实际上还是相应不理。与其相信他的令人厌烦的未雨绸缪之计,还不如相信自己的幻想,乐得再快活几天。不过马扩的地位变得重要了,即使是他们这一帮,也要把他留在东京以各咨议,以表示他们忧国之忱,日无虚夕。
以后河北军政长官换了几个人,河北宣抚使童贯一度失欢于官家,被勒令致仕,代之以好吃的谭稹。谭稹端整好一席人肉筵宴,张开歪嘴,准备把整个河北路都吞下肚里,可是郭药师的常胜军是一块硌牙的石头,一口咬下去,就崩掉两只门牙。谭稹吃不成酒席,只好回老家,仍旧让童贯来当宣抚使。燕山路安抚使好像走马灯似地从詹度换到王安中,从王安中换到蔡靖。人换了,政策还是不变,这叫做〃换汤不换药〃。北宋朝廷在河北边防问题上的一帖万应灵药是倚郭药师为长城。常胜军的军额逐渐扩大到四万人。北宋政府把全部赌注都押在郭药师这张王牌上,一个具体而略微的北宋版的安禄山确在形成了。
河东的防务也是吃紧的,粘罕的大军一直驻在云州、蔚州、应州一线,虎视眈耽。通过马扩和赵杰的活动,董庞儿和其他多支义军受抚,董庞儿本人还被改姓名为赵诩,但是义军的作用没有被北宋朝廷重视,这些军队散处在河东、河北前线,受到恶劣的待遇。义军保持自己的活动,也不太愿意为宋朝所用。
边防线上充满着愁云悲雾,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这种岌岌可危的形势也反映到东京人的日常生活中来。从张觉事件以后,投在东京人心头的那片阴影越来越浓厚,揩拭不掉了。人们似乎都在等待来日的来临。
但是这场大祸真正来到的日子,要比马扩预料的晚一些。金朝贵族的内部调整,一再推迟了出兵的时间。从宣和五年秋冬到宣和七年冬季金军出动之期,这中间整整隔开两年的时间。如果北宋政府真有决心做好准备工作,来应付这一场意料之中的侵略战争,它仍有充分的时间。可是它什么都没有做。
这两年宝贵的时间就在北宋政府的幻想、坐待中白白地浪费了。
汉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它和生活在我国境内的许多民族一样有光辉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譬如西汉中期,东汉初期,特别在唐朝前期,它是踔厉风发、充满信心的。在对待少数民族问题上,它表现得气魄宏大,善于与它们推心相处,吸收、融混其精华,使之在统一国家的领导下,共同对全世界的文明作出重大的贡献。
可是在宋朝,这个民族看来有些黯然失色,特别当它危亡之际,更显得奄奄无力,无所作为。当然这和当时统治者的领导有着密切的关系。不仅宣和君臣,就整个宋朝统治来看,在对待少数民族关系上是消极的、疲软的。伐辽战争的失败,金军的南侵,长期的南北分裂,投降派的活跃,一些地方政权游离于统一的朝廷以外,这些都是它的必然后果。而首当其冲的宣和君臣当然要负更大的责任。
要正确、全面地评价某些历史阶段的民族关系,不能排斥统治者的作用,无论从积极的一面或消极的一面、进步的一面或落后的一面来看,都是如此。
当然,人民是历史的主人翁,是历史的创造者。像任何时期一样,北宋人民勤劳、勇敢、智慧,他们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特别在科技发明方面更有了突出于前朝的伟大成就,而面对着当时敌对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的侵略,他们同样发扬了敢于反抗异族压迫的优秀传统,表现出无比的勇敢、刚毅和坚韧,与统治者的表现截然不同。这些表现将记录在下半部小说中。
①传说中汉时的一个神仙,以缩地术著名。
②即折扇,有人考证始于金章宗时,其实北宋时已由高丽传入中国。
③北宋朝廷灭亡后,靖康朝的太宰张邦昌在金人卵翼下建立伪楚朝。
④建炎、绍兴都是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建炎投降派以黄潜善、汪伯彦为首,绍兴投降派以秦桧为首。
⑤五代时建立于山西省的地方政权,它受到契丹贵族的支援。
⑥五代时建立于四川的地方政权,当时拥两川、陕、甘边区之地。
⑦五代时建立于长江中下游的地方政权。
⑧奥屋,置放船只的船坞。
⑨北宋政府所辖的地方部队。
⑩指郭药师。郭药师后来封为燕山郡王,擅燕山一路的兵权、财权、政权,绝似安禄山。
1977。7。18修改第二部毕
第二十六章
(一)
河北东北部的冬天,难得有几天晴朗,平时老是暗腾腾、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它像一个脾气乖戾、暴躁、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持着否定态度的老人。人们称这种天色为〃酿雪天〃。可是它已经酝酿了好几天,雪仍然没有落下来。
一天下午,刚过未牌时分,从平州(今河北卢龙县)西城门内开出一支散散漫漫、稀稀落落的队伍。它出城后,就进入城西郊山区,越过辽、金战争中出名的兔耳山。战士们似乎带着怀古的心情,在战场上凭吊一番,兜了两个圈子,然后转出来,走上往南的滦州(今河北滦县)大路,很可能是开往清州(今河北玉田县)。清州在边境线上的那一端,已经属于宋朝的地界,目前有一队常胜军防守着。从平州到清州是金灭辽后与宋互通使节往来的正道。
这支排列得稀稀朗朗的队伍,人数却不算很少。从未时直到傍晚时分,城里还不断有人开出去。看来已经作好夜行军的准备。但它的纪律十分松弛,战士们在不成行列的队伍中可以任意行动,随便说话,在行军途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尤其使人惊讶的,一过黄昏时分,从山区里走出来的前队士兵,不待上级命令,就自动在原地休息起来,这里、那里到处出现一堆堆的篝火。他们夹七杂八地说话嚷闹,有的问今晚在哪里宿营,有的竟然要求开回城去休息。军官们听了,大声吆喝几句,提起马鞭来,摆出要挝人的姿势,随后又让他们落入更大的喧嚷中。军官们吆喝的是女真话,战土们说的是契丹话、渤海话,也有一部分被签征来的汉儿操着辽河地区以及本地的乡音。从混杂的语言和不统一的服装来看,表明这确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
在这个敏感的边境地区行军,而且看起来还有越界闯入宋军防地之势的这支杂牌军不像是要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突击部队,因为它不具备一支突击部队必须具备的保密和迅速两个条件。它更不像一支堂堂之旗,正正之鼓,准备把自己的军事目的昭告于天下的大张挞伐之师,因为它既没有那么大的行军规模,也没有那样整肃和紧张的气氛。凡是看到过金军正式出师的人们就会感到那种整肃和紧张的气氛。它们正是十年辽金战争中,金军战必胜,攻必克的重要保证。
在斥候们的眼睛里,这支杂牌军是偶尔经过这里、偶尔闯入边境线的乌合之众。如果再碰巧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它也可能发动一场偶然性的边境挑衅。自从辽亡,宋金对峙以来,双方关系时紧时弛,在河北、河东两条边境线上曾经发生过多次边境纠纷,那当然只是偶然的。金军集结了部分队伍,有时也由著名的统将率领,大多的情况则是由一、二名猛安,甚至只有一名谋克率领了几十百名金军就闯入宋军的边境线,杀人掠地,或则得到便宜,暂时占据一些军事据点,掠去人畜粮食后,不久即通过外交谈判或自动撤退,或则在宋军的反击下,金军折了便宜,废然而返。两者都是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酿成更大的战端。
已经投降了宋朝,并成为宋朝北边长城的常胜军首脑郭药师,不敢轻易对金军开衅,基本上采取消极防御的姿态。他麾下的大部分边防部队则对金军的这种试探性的进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以后就不把小小的边境纠纷摆在心上,可以就地解决的也不向军部禀告。军部睁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只要纠纷的范围不再扩大,就听凭下面处理,非到万不得已,不向宣抚司禀告。可以说上至朝廷,下至边防部队都已经适应这种边境纠纷了,谁都没有把这种纠纷看成为一场大战的信号。
现在,对这一支杂牌军的偶然性的行动,宋朝的斥候们大概就根据这个印象向边将汇报的,而边将们也是根据这个印象来判断敌情的。这一天,边防将领给军部的例行报告仍然是照例的〃平安无事〃。
可是非例行性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午夜南过,一支拥有数百名女真铁骑的精锐骑兵部队突然集合起来。人们这才看到金军的钢铁般的纪律、野兔一样敏捷的动作和闪电般的速度,他们半夜出发,跑了二百多里路,拂晓前已经出现在清州城下。一名全身披挂的女真骑士,跃马驰到城东门外,挽起桦皮弓,把一支在箭头上系着书信的劲矢射进城头。这是一封很有礼貌的信,由金朝东路军统帅二太子郎君斡离不出面,邀请清州城的文武官员出城参观〃打毬〃。
女真人的马球很出名。参加的骑士分为两股,各用一根木棍在疾驰中把球儿打来打去,最后打进用木架搭的球门中就算胜利。参观起来,确是壮观。可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邀请观球,显然不怀好意。清州守将明知有故,但慑于二太子的威名,又在兵临城下的被动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开城出来。
坦伏在城外的金军乘机一拥而入,把清州的文武将吏一个个揪下马来,然后把他们送到平州,让他们去参观另外一种〃打球〃。那是把作战中被俘而不愿屈膝的宋朝官兵文吏当作〃球儿〃,当头一棍,活活打死。这在女真话中,称为〃蒙霜特姑〃。只有最勇敢的俘虏,参观过这种〃打球〃以后,仍然顽强地拒绝投降,不怕金人给他们当头一棍。他们才是汉民族的精英。
金军旗开得胜,轻轻巧巧地就赚得了宋朝边防线上的第一座城池。
同一天,金军的一支骑兵部队迅速袭破清州所属的清化县,占领了富有经济价值的清化盐场。那里有常胜军的一名副将和五百名步兵防守,他们猝不及防,只经过短时间的接战,就遭到围歼,只有少数士兵脱身逃出。
除了这两处军事行动外,另外又有几十名女真铁骑赶到清州所属的韩城镇,前去逮捕宋朝的接伴金贺正旦使、吏部员外郎傅察。傅察在朝廷里也算是一名知名的官员,他忠于自己的职守,到了清州后,每天派人到界首去迎候金使,已经等候了十多天,想不到今天迎来的却是一批如狼似虎的武士。他手无寸铁,身边又没有几个护卫的士兵,很容易就被金骑从驿馆中拿出来,送到界首,让他与一个女真贵酋见面。
金骑指点他道:
〃上面胡床上坐着的贵人就是四太子郎君,你快下拜。〃
傅察虽然没有被俘的思想准备,但既成为俘虏,又看到上坐的贵酋骄倨的神情,却有了殉职以死的精神上的准备。他朗声回答。
〃太子虽贵,与我一样也是人臣,当以宾礼相见,何拜之有?〃
不肯屈膝就有被杀的危险,但是傅察此时想到的是国家的尊严、朝廷的体统,而不是个人安危。他的倔强劲儿激怒了金人。贵酋果然发火道:
〃海上之盟,本不可恃。今我大金兴师南向,吊民伐罪。你可将南朝虚实及历年失德背盟之事,一一告我,尚可留你一命,否则就叫你尝尝'蒙霜特姑'的滋味。你可知道什么叫做'蒙霜特姑'?〃那贵酋一面怒骂,一面就从腰间抽出一根八棱铜,作出向博察的天灵盖打下去的姿势。
博察不为所动,仍旧昂然挺立,责问他金军败盟兴兵之罪,还说大宋雄师百万,岂惧你小小的金邦?左右们一拥而上,把傅察揿在地下,硬要他磕头。他挣扎着站起身子来,继续与他们争辩。
贵酋喝一声:
〃你那不识抬举的汉子,今天不拜,日后要想拜我也不可得了!〃他强制自己压下一腔怒火,喝令左右把那汉子叉出帐外去,暂时不把他处死。
满颊长着胡子的完颜兀术还是个火性未退的青年贵酋,自从父皇逝世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学着兄长斡离不的榜样做人行事。斡离不再三告诫他要懂得〃为政之道〃,那比冲锋陷阵要难上十倍百倍。今天他自己想出主意来逮捕傅察,想从傅察口中了解南朝的虚实以及制造兴兵的借口,这说明兄长的教导已经有点成绩了。但兄长的教导还未能把他的火性完全控制住,这是一个在成长过程中的青年贵酋常有的现象。他把傅察带在自己的行帐中,又派人三番两次去说服他。博察始终不屈,严词相责。兀术一时怒起,就命令部下把傅察当作一只球儿活活地打死了。
傅察是宋金交兵以后,宋朝第一个有姓名可稽的殉节而死的官员。
不久,金军又攻陷燕山府外围的两个军事据点——檀州和蓟州,把燕山府置于它的包围下,就这样揭开了宋金大战的序幕。
(二)
宣和七年①十一月二十九日,天刚蒙蒙亮,蓟州城外吹起一片〃呜嘟嘟〃的海角声,不多一刻,人声马声,融成一片,一队队的契丹军、奚军、党项军、鞑靼军、渤海军、室韦军、黠戛斯军、大石军、小葫芦军、汉军都高举旗帜,敲响战鼓,陆续整队而至。
就中女真军当然是它们的主力。不但在人数上占到全军的半数以上,在军容、服装、兵甲的配备上也都远远超过其它各家军队。
女真军几乎清一色的都是骑兵,自统帅到士兵都有铠甲头盔护身。金朝的统帅部虽然无餍止地使用人力,十余年来,战争一直没有停止过,部族中十一、二岁的男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