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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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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又鸟)(又鸟)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六)
可是这一天针锋相对的斗争只集中在镇安坊一处,其它各处的老百姓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因而也没有获得同样的战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亲自带头,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数十户。后来被抄的范围还扩大到指定的名单以外。开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随意进入民家,进行勒索,搜查甚至抢劫,公人们成了变相的强盗。
被作为财神的对象当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缕无存,至于那些因私怨而被牵连的对象,遭遇更惨,到处都发生血案。那一夜中,当场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惊吓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条。著名的歌妓赵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别是王宗濋,久已馋涎赵元奴的艳色。太上朝内,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几次去小姐儿巷问津。无奈朝内的亲贵太多,赵元奴应接不暇。何况太子登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这样一个尚未兑现的国舅,显然没有成为赵元奴的入幕之宾的资格。有一次,他表演过火,遭到赵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气地摈诸大门以外。
赵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怀恨,他咬牙切齿地扬言,有朝一日,定要赵元奴好看。这一朝居然来到了,今夜他抓到机会,硬讨得抄赵元奴家的差使,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扑到赵家,亲自动手把赵元奴抓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揿倒在地,浑身剥得精光,尽情发泄了报复狂。
有多少权,行多少势,不留一点余地,这正是一切暴发户官僚的特点,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后尘,睚眦必报,有加无已。活该赵元奴倒霉!在那一夜间,她的全身好象一团和了水的糯米粉团,听凭他揉搓捏弄,揿扁拉长,从头顶到脚趾末梢,凡是可以施虐的部位,都受到他残酷的凌辱,然后又逼她弯下(禁止)体,双手双脚落地、狗子般地绕院子爬几圈。鞭子不时重重地落在她背、臀、大腿等皮肉厚实的处所。一鞭下去,随着一声惨呼,顿时凸出一道三个指头阔的血痕,这样殴辱一番,王宗濋意犹未足,喝令把她拖出大门口,游街示众。人们看到她雪白的luoti(被禁止)上满是血污,还用两根细麻绳紧紧缚住(禁止),麻绳另一端上悬空坠着两块三斤半重的大砖头,把她的一对(禁止)牵扯到腹部以下。这时,她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全靠两名军汉架撑着,才站得起身子蹒跚而行,在小姐儿巷、大姐儿巷一带兜了个大圈子。王宗濋充分满足了兽欲,这才兴冲冲地结束了这场〃毁灭性〃的抄家。
赵元奴的遭遇使人们十分同情,也因此更加痛恨这些奸党,痛恨这次为了满足金人的勒索而嫁涡给人民的抄家。但是没有人挺身而出,好象救护李师师这样救护赵元奴。这固然因为事出仓猝,群众来不及组织起来,更重要的是赵元奴平日骄纵放诞,不象李师师那样深得人心。
并不是所有的被抄家者都乖乖地俯首听命,在某些场合,抄家者也遭到应有的惩罚。教坊司的笛师蒋翊,虽然名气很响亮,却未受到过太上皇多少好处,仅因为与袁缉过从甚密,也被官方列入抄家名单中,他一时怒起,奋身拼持,用菜刀砍死了一名户部的部员和一名差役,然后纵火烧掉住宅,自己跳进火海,与他们一起化成灰烬,这时天气干燥,水龙未至,因而蔓延到邻家,烧掉几栋房屋。
抄家所得是十分有限的。
事实上,徽宗一朝,用去的金帛银两犹如潮水河泥,它们汩汩不绝地流入权贵大臣之家。留下一点剩余赏赐给倡优教坊,能有多少?当时的民愤,显然不在倡优教坊而在于当朝权贵。靖康朝的大臣事实上都是宣和朝权责们的残支余孽,他们官官相护,转嫁祸水到倡优教坊等下层小民,希望从他们身上发一笔大财,岂不是十分可笑?
本来抄家的浊水不足,何况抄来的财物,大部分都被当事人朋比瓜分,真正登上官府帐册上的不过三分之一,总数也不过几万两银子。这使得主持其事的三王和他们的后台老板梁师成、李邦彦等大为扫兴。他们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说是事前走漏了风声,被抄者早把细软金珠隐匿到别处,扬言还要继续查抄。
抄家是暴行的集中,是罪恶的渊蔹,是杀人犯、盗劫犯、偷窃犯、贪污犯、(被禁止)犯、侮辱女性犯、诈骗犯的培养所,是贪欲狂、虐待狂,喝血狂的大暴露,也是还没有脱离兽性范畴的〃人性〃的大展览。特别当这些罪行是在合法的外衣之下进行的。人们就可以借用法律的名义,随心所欲地干一切他愿意干的事情而无所顾忌,无所约束。也许过了许多年代以后,这一颗深埋在心里的罪恶的种子还会长出恶臭的秽草。
一次大规模的抄家,教坏了一代人。
十六晚上,数千名气愤填膺的老百姓实行反击,他们在太学生雷观、高登、汪若海、徐伟等策划下,发起了另外一种性质的抄家。
三王本人闻风逃走,他们家门口加强了警卫,抄家群众转移目标,他们去抄了已经下台流放的权奸王黼之家,并且使朝廷承认他们行动的合法性。
这是一次大快人心的抄家,虽然它仍然不免发生种种暴行——只有在人民仇大恨深的情况下,抄家才有一点政治意义,因为它惩罚了一个举国皆曰可杀的国贼。
①相当于现在的项圈
②穿丝绵衣服
③佛教名词,佛教徒把他们所修的功德,投向于他期望的众生普遍成佛。
④《易经》中的话,意思是纠正了父亲的错误行为。
⑤官方命令特许的大欢饮。
⑥宋朝市井骂人的恶毒口语,当时囚犯死于牢狱中,尸体要从墙洞中拖出来。
⑦士兵们穿上新制棉衣,心里身上都感到温暖。
第三十五章
(一)
民抄王黼之家大快人心以后的第三天,城上又传来令人振奋的大喜讯。
这天早晨,在万胜门城头巡城瞭敌的守军,发现金明池、琼林苑附近有一彪人马风驰电掣而来。沿途的金军出队阻击,当不得他们一阵扑杀,枪挑箭射,金军纷纷败散,不敢追击。这彪人马疾如飞风般冲到城脚下,高声叫门。
城上守军急忙禀告大将姚友仲、何庆彦。姚友仲认得城下带头的将领是西军统制吴革,连忙放下吊桥,开门迎接他们进来。
他们从前天晚晌开始,一天二夜中,疾驰了四五百里路。从今晨开始,五六个时辰中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他们每个人都被厚厚的灰尘罩了起来,各色战袍和发壳的铁甲都蒙上了灰尘。连刚溅上不久的血迹也被一层层新的灰尘遮盖了。他们浑身上下,连人带马,都是灰的。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是发旺的,只要扑去这层灰尘,就露出辉煌的脸和发光、发亮的眼晴。
吴革回过头去清点人马,二十个战士,一个不少,二十匹战马,一匹不伤,不由得发出一声由衷的呼喊。
他们是西北军统帅老种经略相公派来的先遣部队。他们捎来了老种经略相公本人及大队军马将于日内晋京勤王的蜡丸。
第一次伐辽战争失败以后,种师道被撤去都统制之职,责授为右卫将军并降为一个州的知州的低位。不过军队中仍把他看成为统帅。他仍在一定的范围内执行统帅的任务。而对他十分嫉视的枢密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客观事实。
金人入寇的消息传到西北后,深知朝廷空虚的西军诸将领不待朝命,就陆续自动起兵勤王。种师道仍然是他们的统帅,他的兄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也跟随他一起勤王东下。在路上种师道檄调熙河路大将姚平仲随征。姚平仲的父亲熙河路经略使姚古虽因争都统制的地位与种师道有芥蒂。种师道却非常赏识姚平仲的将才,非要他参加勤王军不可。
西军中另一名声名煊赫的大将杨可世,在伐辽战争中多著勋劳,复员回西北的两年中,不幸身患疯瘫,不得离床,只好派他的兄弟杨可胜统率所部泾原军随种师道出征,杨可世是个〃力战型〃的猛将,在战场上暗哑叱咤、风云变色。杨可胜与乃兄相反,足智多谋,深明韬略。种师道知人善用。提拔杨可胜为全军参谋,万事都与他商量了再行。
勤王军的阵容还是相当完整的。只可惜原任总参谋赵隆现在陇右都护任上,一时檄调不及。还有英勇善战,而又恂恂儒雅,能辑和诸将,不愧为大将之才的刘锜,也在陇右副都护任上。他们远处西陲,消息不灵,再加上那里也是多事之秋,不能无人照顾。种师道再三考虑后,最后还是放弃了把他们调来随军勤王的想法,让他们留在当地,负责一方面的军事。事后证明,不让赵隆、刘锜随军确是勤王军的重大损失。
正月初二,金军突破黄河防线,梁方平、何灌所部逃散。京师几无可用之兵,朝廷震恐,渊圣急诏种师道勤王东来。正月初六,守城之议既决,渊圣又手诏急征西兵勤王,又一连发下五六道金字牌勾兵陇西。这些诏旨和金字牌都被胆大包天的内监们隐匿了。种师道在路上既未听到军事上的确息,也没有接到朝廷的诏旨,未知朝廷的意向如何,不敢急进。直到行至洛阳时,才知道金朝粘罕一军胶着在太原城下,未能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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