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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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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
〃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漏说,〃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锜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作战,生死同命。〃
〃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之间,就形成万马奔驰、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现!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振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的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⑧、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没来由地嘻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没个了结。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遭地走在一块。在拥壅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越来越挨紧着厮并着走。不巧,迎面走来一簇女伴们,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儿?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儯'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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