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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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世叔统领此军,久镇边陲,靖边安民,威震羌夏,岂止得'太平无事'而已。今日水到渠成,名至实归,荣膺节钺懋赏,他年飙发电举,荡污涤腥,裂土分茅,都是意中之事。诸公久隶麾下,多立功绩,将来还要更上层楼,步世叔之后尘,刘锜敢为预祝。官家恩赏,怎可推辞?这杯酒是务要赏光的。〃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种师道的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击中了诸将的心窍。只有少数几个幕中人才听得出他俩是话中有话,各藏机锋。其余大部分将领都鼓噪起来,嚷道:
〃信叔此言有理。主帅劳苦功高,官家恩赏,怎可推辞?主帅这杯酒是省不掉的!〃
种师道默察时机,眼看自己陷于孤立中,再要推却是不可能了,就以战略家决心要在大会战中争胜,在前哨的小接触中不妨退让一步的防御姿态,举杯道:
〃既然诸君厚爱,信叔贤侄又殷勤相劝,种某只得暂领此杯。至于节钺之赐,实属逾分,只好再作商量。〃
说罢谢了众人,一饮而尽,举起空酒怀来,向四座环照一下。
刘锜感觉到在这个回合中,他把握战机,已打了一个小胜仗。
宴会进入到新阶段。
经过短时间的沉默后,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忽然出乎意外地提议道:
〃今日宴请天使,更祝主帅高升,理应尽欢极醉,才是道理。这寡酒淡菜,叫人如何下得咽?依刘某之见,这里可有伎乐舞儿,且传一部来演奏演奏,为大家助兴如何?〃
刘延庆是番人出身,从偏裨积功一直升任为大将,官拜承宣使,只比节度使低一级。他在生活上不仅早已汉人化,而且早已官僚贵族化了。他自己家里宴饮,每回都少不了丝竹弦乐,歌舞侑酒,而不理解为什么军部的宴会老是墨守成规,弄得好像在大寺院里吃斋一样,令人索然无味,但是这个建议不符合西军传统,与当时当地的气氛不相适应,甚至是愚蠢的。像他通常的发言一样,话刚说完,就招来了尖刻的反应:
〃军部里只有发号施令的金钲鼙鼓,哪有侑酒佐饮的歌女舞伎?〃
〃这话对了!要取乐早该自家家里带一部伎乐来才是。〃
〃独乐乐,孰若与众乐?〃
是谁飞来了几支冷箭,最后的一句已经是含义十分明显的讽刺。刘延庆还辨别不出它的味道,侍坐在一旁的儿子刘光世,虽然识字无多,却也听得出弦外之音,早已露出悻悻不满之色。
〃信叔是天子脚边的人,听惯了天上的法曲仙音,〃布阵作战,果断非凡,说话行事却异常温和谨慎的种师中急忙插进来缓冲一下,〃军中纵有些粗乐,如何入得他的耳中?还是请哪位将军出席来舞剑一番,倒不失我辈本色。〃
〃端帅说得妙!〃
种师中的为人,深受军中爱戴,与刘延庆形成明显的对比,因此他的提议也和刘延庆的提议形成对比,大家一致叫好,都把眼睛瞟着以击剑著名的大将杨可世。杨可世当仁不让,正待要站起身子,索剑起舞。忽然又听得一个年青性急的声音从座位上一下蹦了出来,他说:〃且慢!〃众人急看时,说话的却是说话行事和行军作战都同样勇敢豪爽的姚平仲。他冲着杨可世告个罪,接着就提议道:
〃久闻得信叔兄神射,绝世无双,恨未目睹。适才听了王总管所讲,更为之神往。今日在座的高世宣将军,在军中恰也有'高一箭'的雅号,羌敌闻之丧胆。小弟斗胆建议请他两位施展绝艺。对射一番,以饱大家眼福,众位以为可否?〃
如果刘锜不是西军旧人,如果宴会中没有刚才那一番热情叙旧,这个放肆的建议确是大大冒犯天使了。但是姚平仲的脾气就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丝毫没有拘束,又何况他这个建议确实是热闹、新鲜的,提得十分及时。酒酣耳热之际,大家都需要活动活动、刺激一下,经他这一提,把大家的兴致都鼓舞起来。问题要看他两个本人的意见如何。
高世宣是杨可世的部将,是目前西军将校中公认的第一名射生手。西夏诸羌多少勇将锐士丧生在他的一箭之下。在敌军中间,他的名气甚至比在本军中更响亮。这个由敌方奉赠给他的雅号是他莫大的光荣。他当然很乐意在天使、主帅和诸将面前献献本领,只是限于礼貌,不得不谦逊一句:
〃天使珠玉在前,末将一点小小薄技,怎敢在这里放肆献丑!〃
他的推辞是不坚决的,经过众人撺掇,再看着刘锜的面色,就掉转头来说:
〃天使如有雅兴,末将谨当奉陪,只是相形见绌,众位休得见笑。〃
对于一切行动都要考虑其后果的刘锜心里也愿射箭。他自信技艺,百不失一,射好了可使众人对他更加敬服,增强他在未来军事会议中的发言地位,但他又不愿过于卖弄手段,占了高世宣的上风。他知道自己以客人的地位,一下就凌驾于主人之上,是很容易惹起反感的。他小心翼翼地在两者——既要显示自己的技艺,又不能贬损高世宣之间,见机行事。
〃刘锜久疏弓马,不弹此调已久,〃他踌躇一回,含笑道,〃怎比得高将军日常挽强射生,热能生巧。还是请高将军先射,刘锜在一旁瞧着学罢!〃
〃天使神箭,久驰大名,怎么把话说颠倒!〃高世宣少不得又言不由衷地客气一句,〃既然如此,小将抛砖引玉,就僭先射了。〃
众人看到两个都愿比箭,一齐起哄,簇拥着他们离开筵席
高世宣唱个无礼诺,先去脱了袍服,扎拾一番。他的从卒早把他用惯的几张弓和一箙箭取来。他选了一张〃西番竹牛角弓〃和几支〃大镞箭〃。这都是他在战场上克敌致胜用的锐利武器,不是东京的公子哥儿们为了装潢门面,随带在身边的那些小玩意儿。他拿了弓矢,走上平台,找寻合适的箭垛。
宴会场所,没想到要布置箭垛,他光着眼四下乱找。〃把仪门口的两盏灯笼射灭了,倒也可以,〃他心里想,〃可是太容易了,不足显示自家手段,压倒天使。别的呢……〃他自己练就一副在黑暗中也能明察秋毫的目力,别人却没有这副本领,要是在黑暗中射中了也是白费气力,只好再找。忽然间,瞥见厅堂外有一对水桶,他灵机一动,叫声:〃有了!〃就饬令士兵们把水桶挑到甬道尽头的墙脚下,就地点燃起火把,把那个阴暗角落照亮了,叫人看他施射。
〃偌大一对水桶,有什么好射的?〃有人议论起来。
〃休看水桶大,距离却远,俺目测一下,怕有二百来步,你倒来试试看。〃
〃高一箭吩咐了,自有道理,你们先别嚷嚷!〃
〃别嚷,别嚷!瞧他这一箭。〃
这里高世宣已经客套、谦逊过了——这对他是多么不自然,多么别扭,忽然露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情,好像身在战场上已经找到一个主要目标,就紧紧盯牢它,瞄准它,准备把它一箭消灭掉。这是一个射手长期养成的习惯——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摆好架势,曲一曲臂肱,把空弦连拽几下,先试试自己的臂力,然后搭上箭,拽圆弓,回头对众人说:
〃俺这一箭要射在右边那木桶盖的把手上,射不中时,众位休笑。〃
一语未了,他陡然扭转身躯,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弓矢换了手,从前胸移到背后,反手背射一箭。他在作战时,就常用这个假动作欺骗敌人,迷惑敌人,因而一箭致胜的。这一箭射去,正好射在木柄正中,尺来长的白箭翎还在木柄上颤动了几下。
〃好快,好快的箭!〃众人被他的假动作,特别被他的速度吸引住了,一齐称赞道。
〃俺的眼皮还来不及眨一眨,箭已射出,这才叫做神乎其技。〃
〃这一箭要对准你老哥脑袋上射来,只怕也难逃此劫了。〃有人俏皮地打趣说。
〃不恁地,怎又称得上'高一箭'?〃
这里高世宣又搭上第二支箭,乘着眯起眼睛来打量箭干是否笔直的机会,心里敁敠道:〃可不能炒冷饭!这第二箭更要出奇制胜,才能叫众人吃惊,天使敬服。〃顷刻间,他又有了新主意,他从箭箙中换来一支平镞凿子箭,拉足弓力,觑着左边桶盖薄薄的边缘上射去。只听他喝一声:〃着!〃神箭到处,桶盖应声掀去,一股水蒸气顿时弥漫上腾。在众人一片喝采声中,高世宣得意地呵呵大笑道:
〃小将不才,这一箭射去,却省得工兵们洗涤碗盏时再去揭那桶盖。〃
说了就躬身把手里的弓箭交给刘锜道:
〃这张弓,天使试试可还使得?如若不称手,那里还有几张好弓,尽天使挑用。〃
刘锜含笑从高世宣手里接来竹牛角弓,掂了一掂,这确是第一流的好弓、硬弓,这里还有第一流的对手,不仅过去耳闻,今天已经亲眼目睹了,还有第—流的观众,这是不问可知的。如果他刘锜拿不出第一流的技艺来射,怎生下得了台?经过一瞬间的考虑,他已经成竹在胸,迈步走到高世宣原来站立的位置上说:
〃高将军再献神技,妙到毫颠,真叫刘锜无从措手了。〃
他向从人讨根带子,把宽大的袍袖扎缚一下,既没有脱去身上的袍服,也没有褪去脸上的笑容,他带着对高世宣所选定的弓、矢,箭垛和发射的位置都十分信任的神情,对准目标,一箭射去,正中在水桶的腹部。他就挥手示意,叫那边秉着火把的士兵们把射中的箭从水桶上拔出来。
这一箭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突出之处,似乎只是刘锜的试射。对于第一次上手试用,还没有熟悉它的性能、特点的弓矢,即使是第一流的射手也需要试射一箭,这在内行之间都是理解的。可是众人看见那边士兵要拔下箭来却不容易,原来这一箭已经射透了厚实的木板。箭镞拔出后,木桶面上裂开一个菱角形的口子,还冒着一点热气的水从口子里汩汩不绝地流出来。
瞒不过这些久战疆场的将军们的眼睛,这平淡无奇的一箭,在两百步外,却射得十分有力。在军队中,能够射到一百六、七十步的就算好手了,更加谈不到要射透木板。
〃好硬的弓力!〃几个人同时叫出来。
以姚硬弓家出名的姚平仲心里也为之骇然。他想道:这一箭如果让他来射,至少也得摆好架势,用足气力,才能射得这样有劲。一箭破的,举重若轻,真个是名不虚传。好强逞胜的高世宣已经在心里承认刘锜是个劲敌了,还不相信能够超过他,想道:〃且看他第二箭怎么个射法?〃
这时刘锜已经掌握了这张弓的性能、特点,喝声〃站开!〃第二支箭早已应弦飞出。这一箭势如追风,迅若激电,恰恰好像丝线穿过针眼一般,不偏不倚,正好从第一箭穿透的那口子里穿进去,紧紧地楔住裂口,一下子就把冒出来的水堵上。
厅前厅外,霎时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彩声。当士兵把这只带箭的水桶扛回来时,人们彼此传观,益发赞叹不绝。
〃两箭插眉心之花,〃种师中俨然代表全体将士,文绉绉地致贺词,〃一矢窒水桶之穴。信叔神射,要记在史册、流传千古了。〃
这时众人还是乱哄哄地挤在平台上,高世宣一时忘情,拉着刘锜的袍袖,泄露了他生平第—次向别人公开的秘密。
〃小将在弓箭上生平只敬服一人,〃他红着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说道,〃十年前一天单身出去巡哨,被一队羌骑围住了。为首的羌将摆开人马,把小将团团围住,却引弓不发,让小将先射。小将心里吃慌,连发两箭,都被他闪过了。他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将手里拿着遮拦的弓干。这时小将只剩得一把单刀,正待舍命冲杀出去。不料他摆摆手,约退自己的人马,还装个手势,微笑着请小将回去。小将又是惭愧,又是敬服,只恨仓猝之间,不曾问得他的姓名,只把他这支箭携回来,留个纪念。以后在战场上留心细找,要想找个机会还他的情,竟没再看见过他,从此也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将再次心折。〃
高世宣的朴素的告白,是对刘锜衷心的赞美。众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件事,不由得都啧啧称奇。刘锜体会到高世宣的这层意思,深深领他的情,并且连声谦逊:
〃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射它一个巧劲罢了,哪里比得上兄长的真才实学?今后还要多向兄长请教。〃说着,就紧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厅。
宴会在欢乐的(禁止)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种师道这才约定部分高级将领明晨到军部来会议,说是要计议重大事项。
见分晓的时刻即将来到了。虽然自信心很强,并且随时不失其常度的刘锜,也感觉到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这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四)
跟来的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
整个军部好像一座被冻得十分坚实、攻打不破的冰城。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