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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14部分

小说: 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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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时给你打起铺盖: 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 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 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 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 (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 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 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 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 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 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 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 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 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 “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 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 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 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 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 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 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 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 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 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屯通宵达旦—— 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 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 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 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 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 “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屯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 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 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 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 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 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 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 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 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 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 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 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 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 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 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 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 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 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 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 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 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 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 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 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 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 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 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 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 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 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 《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 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 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 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 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 “全”,“钩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 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 “全”名;所以处处“算帐”,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 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 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 怪;他是呆子,不像钩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 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 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 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 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论。
  但王尔德的要求专属于感觉的世界,我总以为太单调了。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 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古 人所谓“胸襟”,“襟怀”,“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 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这与传统的“求全”不同, “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这种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广义——若要具体地形 容,我想最好不过是采用我那两位新同事所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我将这两 个兼词用在积极的意义上,或者更对得起它们些。——“古今中外”原是骂人的话,初见于 《新青年》上,是钱玄同(?)先生造作的。后来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杂感,却用它的积极的 意义,大概是论知识上的宽容的;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内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灵魂之探险》里说: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实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恼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观 察之苍蝇视线,观览宇宙,或能用一粗鲁而简单之猿猴的脑筋,领悟自然,虽仅一瞬,吾人 何所惜而不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锢于一身之内,不啻被锢于永远监禁之中。
  (据杨袁昌英女士译文,见《太平洋》四卷四号。)
  蔼理斯在他的《感想录》中《自己中心》一则里也说:我们显然都从自己中心的观点去看宇宙,看重我们自己所演的脚色。(见《语丝》第十 三期。)
  这两种“说数”,我们可总称为“我执”——却与佛法里的“我执”不同。一个人有他 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门, 千差万别。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 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长的短的,肥的瘦 的,各有各的样儿,都来了,都来了。“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变各人 的把戏,才有了这大千世界呀。说到各人只会变自己的一套把戏,而且只自以为巧妙,自然 有些:“可怜而可气”:“谓天盖高”,“谓地盖厚”,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 但是——哎呀,且住!亏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脚,还可上下其手一番;这“不同”二 字正是灵丹妙药,千万不可忽略过去!我们的“我执”,是由命运所决定,其实无法挽回; 只有一层,“我”决不是由一架机器铸出来的,决不是从一副印板刷下来的,这其间有种种 的不同,上文已约略又约略地拈出了——现在再要拈出一种不同:“我”之广狭是悬殊的! “我执”谁也免不了,也无须免得了,但所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这其间却大有文章;所 谓上下其手,正指此一关而言。
  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我”,“局天蹐地”,或说“局促如辕下 驹”,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驴子,也是一套把戏,也是一个“我”!这两者之间,相差有 多少远呢?说得简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说得噜苏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渊;说得新鲜 些,一是太阳,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读破万卷书,有些人游遍万里地,乃至达尔文之创 进化说,恩斯坦之创相对原理;但也有些人伏处穷山僻壤,一生只关在家里,亲族邻里之 外,不曾见过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听过话——天球,地球,固然与他们无干,英国,德 国,皇帝,总统,金镜,银洋,也与他们丝毫无涉!他们之所以异于磨坊的驴子者,真是 “几希”!也只是蒙着眼,整天儿在屋里绕弯儿,日行千里,足不出户而已。你可以说,这 两种人也只是一样,横直跳不出如来佛——“自己!”——的掌心;他们都坐在“自己”的 监里,盘算着“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这两种人决不会一样!你我跳不出如来佛 的掌心,孙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说不能,这 就不一样了!“不能”尽管“不能”,“不同”仍旧“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样怎样的广 大,怎样怎样的悠久!若用数字计算起来,只怕你画一整天的圈儿,也未必能将数目里所有 的圈儿都画完哩!在这样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尘,人更数不上了,只好算微尘之 微尘吧!人是这样小,无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绕圈儿。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 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 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我们还是变自己的把戏,但不仅自以 为巧妙,还须自以为“比别人”巧妙;我们不但可在内地开一班小杂货铺,我们要到上海去 开先施公司!
  “我”有两方面,深的和广的。“自己中心”可说是深的一面;哲学家说的“自知” (“Knowest thyself”),道德学家说的“自私”——“利己”,也都可 算入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脑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爱些什么? 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样得到我所要的?怎样使我成为他们之中一个最重要的脚 色?这一大串儿的疑问号,总可将深的“我”的面貌的轮廓说给你了;你再“自个儿”去内 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数了。但你马上也就会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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