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之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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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俩有缘分,将来得好好在一起唠唠。”我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开庭推到两天以后,办政治避难至少先合法地留下。以后呢?不行再回加拿大。“签证过期没关系,”他的口气中有股久经沙场的味道,“边境上不是没什么人管吗?”
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师 傅
师傅这称呼,八十年代初开始流行,是“同志”与“先生小姐”之间的过度。在两个阶级的斗争中,这个词严重磨损,其中的辈分、年岁、技术、能力,甚至潜在的性别意识都消失了。
我在建筑业干了十一年,五年混凝土工,六年铁匠,到了都没当上师傅。岁数熬够了,但技术不熟练,一直是二级工,连工资都没长过,谁管你叫师傅?当过我师傅的可不少。事实上,除了学徒的,几乎人人都是我师傅。
六九年三月,我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报到,跟行李一起装进卡车,拉往河北蔚县的工地。我们的任务简单明确:开山放炮,在山洞里建发电厂。
我头一个师傅叫向桂林,他是个六级木匠,领着一帮知青和当地的民工干杂活。向师傅河北人,一看人就老实,话不多,总是笑呵呵的,牵动满脸善良的皱纹。他从前在矿上干活,得了矽肺病,咳得很厉害。我们这帮知青,上班总是扎堆聊天。向师傅经过,一声不吭,自己动手干起来。
下放的会计张胖子和“阿驴”跟向师傅住。每天晚上政治学习,全班人马挤在他们小屋抽烟打盹儿。这回知青来了精神,轮流读书读报,声音高亢。向师傅不识字,在马克思的哲学概念前有点儿慌乱,两只粗手卷着“大炮”,一点火,脸顿时被烟雾蒙住。
“阿驴”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眼镜厚厚的,个儿高高的,走起路来三道弯。那架式哪儿有防人之心?他带来一台红梅牌半导体。有一天被贴了大字报,说他偷听美国之音。向师傅知道了,跳着脚大骂,从未见他生那么大的气。工地来人调查,他作证说:“根本没这么回事。”“阿驴”总算过了关。
几个月后正式分工种,我被分到混凝土班。在工地常能见到向师傅,他带着“阿驴”放线。我挖沟,向师傅蹲在沟沿抽烟,背后是天空。他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两年后,在宿舍聊天,突然听到向师傅死于肺癌的消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在场的师傅们弄得莫名其妙。工地死人好像一阵风,是不留痕迹的。
孟庆君,山东人,小个子,黧黑,金鱼眼,满嘴脏字。他那时候快五十了,可别的师傅都管他叫小孟。我们班长刘师傅整天拿他开心。他当年的笑话可多了。刚解放,小孟从山东来北京,头一回坐火车。买了票一转身,火车开跑了。他站在月台上,指着火车破口大骂:“火车,我日你奶奶!”来到北京,他想往老家寄包裹,问别人火车快还是电线快,回答电线快。
他爬上电线杆,把包裹绑好。第二天早上果然不见了。
在蔚县工地,小孟在洞里当安全员,后来转到我们班组。那天上夜班,我们把拆开的铁支架扛到另一个山坡上去。小孟突然来了气,啐了口唾沫,把手套一扔,骂开了:“呸,三孙子,瞎他妈指使人,这活儿不是白干?”他往地上一蹲,罢工了。班长只好忍气吞声,绕着他走。这情况有点儿像政界元老,骂两句,皇上也得听着。
不久我们搬到北京远郊的东方红炼油厂,小孟正式成了我师傅。我们俩整天穿着大胶靴,拖着震捣棒,在刚浇灌的混凝土中跋涉。那好像是一种没有终点的比赛,裁判是死亡,看谁在这样的行走中先耗尽生命。他对我的劳动评价挺高:“不怕脏,就怕累”。我晚上看书看得晚,他每天早起冲我嚷嚷:“晚上耍夜猫子,早上耍死耗子。”如今我也冲我女儿这么嚷嚷。楼盖多了,我们的住宅条件有所改变,从上百人同住的大工棚,搬进尚未装修粉刷的宿舍楼。我、孟师傅和另一个人住一屋。那简直是一种奢侈。工地开大会,指导员大叫大喊,挨家挨户砸门。我把门反锁,躲在屋里看书,孟师傅翻着金鱼眼帮我打掩护。
他说话特损。夏天中午午休,我们一帮朋友到水沟游泳,每人穿着游泳裤,外边裹着橡胶雨衣。孟师傅看不惯,嘿嘿笑了,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别害羞,下回再少穿点儿,干脆就戴个避孕套算了。”
孟师傅从内蒙弄来一堆生驼毛线,准备给自己织条毛裤。他先向女工取经,学习针法,回来再一点点儿琢磨。每天晚上我读书写作,他戴上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织起来。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嘶嘶响。从秋天一直织到第二年开春,冬天过去了,眼看着他老人家没穿上。更不幸的是,裤腿织到一半,毛线用完了。再细看,那毛裤又粗又硬,戳在地上能立住,像古代铁甲。我管它叫“孟师傅的毛裤衩”。
七四年我调到三工区的铁工班,跟阎师傅打铁。阎师傅叫什么,我忘了。他又瘦又小,最小号的工作服也显得太大。一顶破帽子汗渍斑斑,帽沿耷拉下来。他少言寡语,有时咕噜几句,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们师徒俩的对话多半都在那铁砧上。他的小榔头叮当一响起,我的十四磅大锤就得赶紧跟上,轻重缓急,声起声落。铁块转暗,不再迸溅火花,我一身虚汗,眼冒金星,正是两锤聊得更欢时。小榔头一停,阎师傅挥挥手,让我回宿舍。他知道我有个爱读书的毛病。这工夫,他忙着淬火、打磨、收拾烘炉。有时看书看忘了,他来宿舍找我,叫声“小赵”,转身就走。
不久,给我调来个师弟。小王原来是架子工,从七步架上掉下来,把脊椎摔坏了。他膀阔腰圆,比我壮实多了。两个大锤和一个小榔头之间的对话,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小王一直惦记着用大锤换那个小榔头,借打铁和阎师傅讨论。大锤砰砰地追问:我何时才能当师傅?小榔头斩钉截铁:没门儿!
淬火是铁匠活儿的关键。有时阎师傅不在,由小王执掌小榔头。结果刚修好的铁镐,因淬火不过关,卷刃断裂,很快退了回来。小王背后骂骂咧咧,怪阎师傅保守。师徒之间,既是权力关系,又有感情因素,技艺承传并不简单。阎师傅几次想教我,我没兴趣,他闷闷不乐,背手扬长而去。
他准是这样嘟囔着:“读书,哼,读书管屁用?不好好学技术,喝西北风去吧……”
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芥 末
郑某,大款也,外号“芥末”。他进美国赌场登记,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不懂,人家顺手给他取个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译成一种颇有个性的佐料。“这名字不赖,”他跟我说,“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来了,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说我俩在生活上完全没有共同点:他做生意,我写字;他挥金如土,我两袖清风;他占山为王,我满世界奔走。谁承想四年前,我们同时搬进这个美国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镇。
芥末东北人,个不高,瘦,寸头,一对招风耳挺喜庆。他生长在山东胶东半岛的小村子里,八岁那年跟爷爷去东北找当林业工人的父亲。那童年的贫困刻骨铭心,按他的话来讲:“我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初中毕业后留在林场,开大卡车,在林区小火车烧锅炉。给他评工评成二级,少拿五块钱,开始闹情绪。那天早起上班,他说他病了,师傅不满地摇着头,拿他没辙,只好让副司机烧锅炉。他躺在火车头和煤车之间的平台上睡着了。小火车在过桥时突然出轨,车上的圆木冲向火车头,把两位师傅活活顶死。他小子命大,从梦中直接掉进结冰的河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跑了四十里路去报信,到了场部才发现右胳膊摔断了。
后来当兵,父亲给连长打了个大立柜,换来为首长开车的美差。他在林场拉圆木拉惯了,可得小心点儿,别把首长颠着。七十年代末,他考上政法学校,毕业后进了公安局,成了跟踪和窃听专家。这可是门真本事,要不怎么能跟上七十二变的时代呢。
他对数字过目不忘,车一过,他准能记住车牌号码。但他坚决不学英文,遇事手一比划,再蹦几个英文单词。去年他跟我去买辆旧车,人家开价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个指头,嘴也还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车价还成四块美元。那卖车的墨西哥人差点儿气疯了。
英文不灵,总会有点儿小麻烦。有一回去自动提款机取钱,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输进两百美元的数目,没想到竟吐出一堆邮票,原来是台售邮票机。芥末不爱写信,这两百美元的邮票够他用一辈子了。
要说芥末不会英文也不对,凡赌场用语,从钱数到纸牌的颜色等级组合以及比赛规则,他全都一门清。他的手势特别丰富:沮丧、踌躇、愤怒、咒骂,老美都懂,特别是凯旋时啪地一拍桌子,让输家心惊肉跳。芥末有一阵天天去赌场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开有赌场,我跟芥末去过一趟。一进门,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眯眯地挥手致意。发牌的更是对他毕恭毕敬。他在赌场有自己的账号,吃喝免费。他有一种大家风范,输点儿钱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见他挥手之间输了八百块,于是谆谆教导我说:“赌博其实跟做生意是一码事,敢输才能赢钱。”
去年开春,他在印第安赌场赢了五百,加上兜里原来揣的七百,回到我们小镇,欲罢不能,过家门而不入,租了辆车,直奔一百多英里外的雷诺(Reno)——美国第三大赌城。沿途多是山路,赶上下雪,必须要加防滑链。这是美国法律。他一听六十美元,立马退货,对那工人说:“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这意思很简单:老子车开得棒,用不着这玩意儿。人家如数把钱退给他。可没开出多远,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可不管他怎么比划,刷,一张八十美元的罚单,还用步话机召来一辆吊车。那司机熟练地运用大钩子和钢缆,连车带人吊起,再绑在吊车平台上。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车没开多远,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除了吊车费,还得照样花钱买防滑链,外加安装费。到了雷诺,又花钱找人拆下那倒霉的玩意儿。还没进赌场,里外里已经被宰了两百多。苍天在上,眼见着芥末走背字,没过多久全部输光,只剩下九块钱。出门再去装防滑链吧,不够。他用手指头戳着皱巴巴的纸币,拍拍口袋,一摊手。人家在赌城干活,什么样人没见过,得,好歹帮他装上了。可这九块钱的安装有问题,回租车公司一查,防滑链把漆皮打坏了。没买保险?赔。没现金?好办。女职员押着他去银行提款。可这还没完,五百美元不够,又寄来一千二的修车费。更倒霉的是,芥末从此上了这家公司的黑名单,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赌博经验。没想到他居然还喜欢诗,要去我的一本诗集。有时他冷不丁背出我的诗句,吓得我一激灵,以为我那隐秘的声音是被他窃听到的。
正写到这儿,电话铃响,是芥末。我们有半年多没联系了,听说他在国内做生意做砸了。这边既要养家糊口,为了办绿卡,还得缴足美国的苛捐杂税。于是两口子双双去餐馆打工。我约他过来聊聊,说到就到。他手上有刀伤,裹着胶布,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满是燎泡的痕迹。人倒是比以前精神了。他在餐馆什么都干,洗碗、炸锅、红白案,有时还掌掌勺,每天干十二个钟头,能吃能喝,倒头就着。
中午我请他到市中心的一家中国馆子吃便饭。他是干一行爱一行。进了餐饮业,他对诸如点什么菜干净,烹调程序以及什么样餐馆赚钱全都门清。来美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没办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回去了。说到将来,他准备打工攒钱,自己盘下个餐馆,东山再起。
他告诉我,他金盆洗手不赌了。有时半夜开车带餐馆的黑工们去赌场,每人收五块钱汽油费,他躺在车里睡大觉。偶尔跟着进去看看,支支招。赢了,问他是否会赌,他摇摇头走开。
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如果天空不死
我是临回北京时听说熊秉明先生住院的消息的。到北京的第三天,巴黎的朋友力川来电话,得知他走了。记得去年夏初和力川专程去看他。他家离巴黎很远,开车要一个来小时。那天他看起来精神不错。我们喝茶吃蛋糕,谈天说地。在午后的宁静中,几盆花开得热烈。他忽然谈到老年和正视死亡的问题。他说到死是一门学问,每个人都得学而习之,特别到了老年,更要认真对待。他甚至想在国内开门课,和学生讨论这些问题。说到此,他脸上有一种智者的从容。得到他的死讯,让我想起他当时的表情。
在巴黎的朋友都叫他熊先生。先生如今已被俗用了——女士们先生们,其本意是先师的意思。在海外受过教育的华人,往往用字反倒比国内的人谨慎,特别是像巴黎这样阴性的城市。故熊先生这个称呼是恰当的,表示一种亲切的敬意,并没生猛到言必称大师的地步。
我和熊先生相识的确切时间记不清了,应该是八七年夏天。那时我们一家住英国,利用暑假到巴黎等地漫游。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贫困但闲散。记得在熊先生夫人当时办的旅行社开过个座谈会,有画评家陈英德、雕塑家王克平和熊先生。随后王克平还开车带我去拜访熊先生。他那时住巴黎近郊。后院是他的工作室,堆满了他的雕塑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铁皮乌鸦和用多层纸板黏合成的鲁迅头像。克平告诉我,自五十年代初起他就在法国画坛非常活跃,在不少法国及欧洲的大展上得过奖。
后来才知道,熊先生不仅是雕塑家,也是诗人、书法家、学者、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