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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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古之圣贤,从根本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但是做这种功夫的方法是什么?朱熹
早已告诉我们,人人,其实是物物,都有一个完整的太极。太极就是万物之理的全体,
所以这些理也就在我们内部,只是由于我们的气禀所累,这些理未能明白地显示出来。
太极在我们内部,就像珍珠在浊水之中。我们必须做的事,就是使珍珠重现光彩。做的
方法,朱熹的和程颐的一样,分两方面:一是“致知”,一是“用敬”。
这个方法的基础在《大学》一书中,新儒家以为《大学》是“初学人德之门”。第
十六章中讲过,《大学》所讲的修养方法,开始于“致知”和“格物”。照程朱的看法,
“格物”的目的。是“致”我们对于永恒的理的“知”。
为什么这个方法不从“穷理”开始,而从“格物”开始?朱熹说:“《大学》说格
物,却不说穷理。盖说穷理,则似悬空无捉摸处。只说格物,则只就那形而下之器上,
便寻那形而上之道。”(《朱子全书》卷四十六)换言之,理是抽象的,物是具体的。要
知道抽象的理,必须通过具体的物。我们的目的,是要知道存在于外界和我们本性中的
理。理,我们知道的越多,则为气禀所蔽的性,我们也就看得越清楚。
朱熹还说:“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
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
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
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补格物传》)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顿悟的学说。
这本身似乎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辅之以“用敬”呢?回答是:若不用敬,则格物
就很可能不过是一智能练习,而不能达到预期的顿悟的目的。在格物的时候,我们必须
心中记着,我们正在做的,是为了见性,是为了擦净珍珠,重放光彩。只有经常想着要
悟,才能一朝大悟。这就是用敬的功用。
朱熹的修养方法,很像柏拉图的修养方法。他的人性中有万物之理的学说,很像柏
拉图的宿慧说,照相拉图所说,“我们在出生以前就有关于一切本质的知识”(《裴德若》
篇)。因为有这种宿慧,所以“顺着正确次序,逐一观照各个美的事物”的人,能够“突
然看见一种奇妙无比的美的本质”(《会饮》篇)这也是顿悟的一种形式。
注:
* 英文本作 The school of Platonic ideas(“柏拉图式理念”学派)。—译者注
中国哲学简史
第二十六章
新儒家;心学
第二十四章已经说过,陆王学派,也称“心学”,由程颢开创,由陆九渊、王守仁
完成。陆九渊(1139—1193年),人称象山先生,今江西省人。他与朱熹是朋友,但是他
们的哲学思想在各方面都有分歧。他们围绕重大哲学问题,进行了口头的、书面的争论,
引起当时人们的极大兴趣。
陆九渊的“心”的概念
据说陆九渊、王守仁二人都亲自经验过顿悟,然后对于他们的思想的真理价值,坚
信不疑。陆九渊有一天“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象山全集》卷三十
三)又尝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同上,卷三十六)
朱熹赞同程颐说的”性即理”,陆九渊的回答却是“心即理”(同上,卷十二)。两
句话只有一宇之差,可是其中存在着两个学派的根本分歧。我们在前一章看到,在朱熹
的系统中,认为心是理的具体化,也是气的具体化,所以心与抽象的理不是一回事。于
是朱熹就只能说性即理,而不能说心即理。但是在陆九渊的系统中,刚好相反,认为心
即理,他以为在心、性之间作出区别,纯粹是文字上的区别。关于这样的文字上的区别,
他说:“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是一般物事,
言偶不同耳。”(同上,卷三十五)
可是我们在前一章已经看出,朱熹区别心与性,完全不是文字上的区别;从他的观
点看来,实在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区别。不过,朱熹所见的实在,与陆九渊所见的实在,
迥不相同。在朱熹看来,实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抽象的,一个是具体的。在陆九渊看
来,实在只有一个世界,它就是心(个人的心)或“心”(宇宙的心)。
但是陆九渊的说法,只给予我们一个要略,说明心学的世界系统大概是什么。只有
在王守仁的语录和著作中,才能看到这个系统的更详尽的阐述。
王守仁的“宇宙”的概念
王守仁(1472—1528年),今浙江省人,通常称他为阳明先生。他不只是杰出的哲学
家,而且是有名的实际政治家。他早年热诚地信奉程朱;为了实行朱熹的教导,有一次
他下决心穷竹子的理。他专心致志地“格”竹子这个“物”,格了七天七夜,什么也没
有发现,人也累病了。他在极大的失望中不得不终于放弃这种尝试。后来,他被朝廷谪
贬到中国西南山区的原始的生活环境里,有一夜他突然大悟。顿悟的结果,使他对《大
学》的中心思想有了新的领会,根据这种领会他重新解释了这部书。就这样,他把心学
的学说完成了,系统化了。
王守仁的语录,由他一位弟子笔记并选编为《传习录》,其中有一段说:“先生游
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
我心亦何相关?’先生云:‘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
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传习录》下,《王文成公全
书》卷三)
又有一段说:“先生曰:‘尔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
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叫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
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
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
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同上)
由这几段话,我们可以知道,王守仁的宇宙的概念,是什么意思。在他的这个概念
中,宇宙是一个精神的整体,其中只有一个世界,就是我们自己经验到的这个具体的实
际的世界。这样,当然就没有,朱熹如此着重强调的,抽象的理世界的地位。
王守仁也主张心即理:他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传习录》上,《全书》卷一)又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
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
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答顾东桥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从这些
话,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朱熹与王阳明的不同,以及两人所代表的学派的不同。根据朱熹
的系统,那就只能说,因有孝之理,故有孝亲之心;因有忠之理,故有忠君之心。可是
不能反过来说。但是王守仁所说的,恰恰是反过来说。根据朱熹的系统,一切理都是永
恒地在那里,无论有没有心,理照样在那里。根据王守仁的系统,则如果没有心,也就
没有理。如此,则心是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理的立法者。
“明德”
王守仁用这样的宇宙的概念,给予《大学》以形上学的根据。我们从第十六章已经
知道,《大学》有所谓“三纲领”,“八条目”。三纲领是:“在明明德,在亲民,在
至于至善”。王守仁将大学定义为大人之学。关于“明明德”,他写道:“大人者,以
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
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
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人井,而必有怵
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
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
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是故苟无私欲之蔽,
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
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
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大学问》,《全书》卷二
十六)
关于“亲民”,他写道:“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
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亲吾之父以及人
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
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神鬼鸟
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
万物为一体矣。”(同上)
关于“止于至善”,他写道:“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
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现,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
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
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
而非至善之谓矣。”(同上)
良知
如此,三纲领就归结为一纲领:明明德。明德,不过是吾心之本性。一切人,无论
善恶,在根本上都有此心,此心相同,私欲并不能完全蒙蔽此心,在我们对事物作出直
接的本能的反应时,此心就总是自己把自己显示出来。“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
隐之心焉”,就是说明这一点的好例。我们对事物的最初反应,使我们自然而自发地知
道是为是,非为非。这种知,是我们本性的表现,王守仁称之为“良知”。我们需要做
的一切,不过是遵从这种知的指示,毫不犹豫地前进。因为如果我们要寻找借口,不去
立即遵行这些指示,那就是对于良知有所增损,因而也就丧失至善了。这种寻找借口的
行为,就是由私意而生的小智。我们已经在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中看到,周敦颐、
程颢都提出过同样的学说,但是王守仁在这里所说的,则给予这个学说以更有形上学意
义的基础。
据说,杨简(1226年卒)初见陆九渊,问:“如何是本心?”不妨顺便提一下:“本
心”本来是禅宗术语,但是也成为新儒家陆王学派使用的术语了。陆九渊引《孟子》的
“四端”为答。杨简说他儿时己读此段,但是还是不知道如何是本心。杨此时任富阳主
簿,谈话中间还要办公,断了一场卖扇子的官司。事办完了,又面向陆九渊,再问这个
问题。陆说:“适闻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本心。”杨说:“止
如斯耶?”陆大声说:“更何有也!”杨顿悟,乃拜陆为师(见《慈湖遗书》卷十八)。
另有一个故事说,有个王守仁的门人,夜间在房内捉得一贼。他对贼讲一番良知的
道理,贼大笑,问他:“请告诉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当时是热天,他叫贼脱光了上
身的衣服,又说:“还太热了,为什么不把裤子也脱掉?”贼犹豫了,说:“这,好像
不太好吧。”他向贼大喝:“这就是你的良知!”
这个故事没有说,通过谈话,这个贼是否发生了顿悟。但是它和前一个故事,都用
的是禅宗教人觉悟的标准的方法。两个故事说明人人都有良知,良知是他的本心的表现,
通过良知他直接知道是为是,非为非。就本性而言,人人都是圣人。为什么王守仁的门
徒惯于说“满街都是圣人”,就是这个原故。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人有作圣人的潜能。他可能成为实际的圣人,只要他遵从他的
良知的指示而行。换句话说,他需要做的,是将他的良知付诸实践,或者用王守仁的术
语说,就是“致良知”。因此。“致良知”就成了王学的中心观念,王守仁在晚年就只
讲这三个字。
“正事”(格物)
《大学》还讲了“八条目”,是自我的精神修养的八个步骤。头两步是“致知”、
“格物”。照王守仁的说法,“致知”就是“致良知”。自我的修养,不过是遵从自己
的良知而行罢了。
对于“格物”的解释,王守仁与程颐、朱熹都不相同。王守仁说:“格者,正也”,
“物者,事也。”(《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他以为,致良知不能用佛家沉思默
虑的方法。致良知,必须通过处理普通事务的日常经验。他说:“心之所发便是意。……
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
(《传习录》上,《全书》卷一)物有是有非,是非一经确定,良知便直接知之。我们的
良知知某物为是,我们就必须真诚地去做它;良知知某物为非,我们就必须真诚地不做
它。如此正事,就同时致良知。除了正事,别无“致良知”之法。《大学》为什么说
“致知在格物”,理由就在此。
“八条目”的下两步是“诚意”、“正心”。按王守仁的说法,诚意就是正事、致
良知,皆以至诚行之。如果我们寻找借口,不遵从良知的指示,我们的意就不诚。这种
不诚,与程颖、王守仁所说的“自私用智”是一回事。意诚则心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