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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9中短篇小说 1945年以后作品-张爱玲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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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声向她说。两人都笑了。

当时一块打牌的只有孙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许多年后还问起:“那荀太太现在怎么了?冯太太前两天还牵记她。都说她好。说话那么细声细气的……”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形容那种——与海派的太太们一比,一种安详幽娴。“噢哟!真文气。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候还有个邱先生,”伍太太轻声说,略有点羞涩骇笑。

孙太太也微笑。那时候一块打牌的一个邱先生对荀太太十分倾倒。邱先生是孙太太的来头,年纪也只三十几岁,一表人才,单身在上海,家乡有没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单方面的,根本没希望。

其实,当时如果事态发展下去的话,伍太太甚至于也不会怪她表姐。

自从晚饭后绍甫来了,他太太换了平日出去应酬的态度,不大开口,连烟都不抽了。倒是苑梅点上一支烟。也是最近闷的才抽上的。头发扎马尾,穿长裤,黯淡的粉红绒布衬衫,男式莲灰绒线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结了婚的年青人于马虎脱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礼貌也像是带点惜老怜贫的意味。坐在一边一声不出,她母亲是还拿她当孩子,只有觉得她懂规矩,长辈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份。别人看来,就仿佛她自视为超然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都不说话,伍太太不得不负起女主人的责任,不然沉默持续下去,成了逐客了。

讲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块去看的电影,情节有两点荀太太不大清楚,连苑梅都破例开口,抢着帮着解释,是男主角喝醉了酒,与引诱他的女人发生关系,还自以为是强奸了她,铸成大错。

绍甫猝然不耐烦地悻悻驳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从来没听见他谈起性,笑着有点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却有点感到他轻微的敌意,而且是两性间的敌意。他在炫示,表示他还不是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两天有个周德清来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庆出过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没有下文了。永远嗡隆一声冲口而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问急了还又诧异又生气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庆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说马上就回来,非得要我等他回来吃饭,忙出忙进,直张罗,让先喝酒等他。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回来,我走了!

后来听见说出过情形——喝!“他摇摇头,打了个擦汗的手势。

荀太太抿着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猫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间房里就真会怎样。”但是她也知道他虽然思想很新——除了从来不批评旧式婚姻;盲婚如果是买奖券,他中了头奖还有什么话说?——到底还是个旧式的人。从前的笔记小说上都是男女单独相对立即“成双”——不过后来发现女的是鬼,不然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他又在内地打光棍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还真侥幸。她不过觉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辈子,亏他还有德色,很对得住太太似的。

“你们有日历没有?我这里有好几个,店里送的。”

荀太太笑道:“嗳,说是日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过。”

“你们今年也不错。”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该吃白鱼,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鱼。”

她没向绍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说他把钱都借给人了,心里不禁笑叹,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不会听出她话里有话。

“苑梅,叫他们去拿日历——都拿来。在书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来,荀太太一一摊在沙发上,挑了个海景。

“太太电话。”女佣来了。

“谁打来的?”

“孟德兰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俩各据沙发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汤没有?我藏在抽屉里,怕猫进来。”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话来讲。

“嗯,我热了汤,把剩下的肉丝炒了饭。”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由于突然改变音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打扫喉咙。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而脸一红,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间里灯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

“饭够不够?”

“够了。我把饺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电话回来,以为绍甫盹着了,终于笑道:“绍甫困了。”

他却开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们老太爷说话,站在那儿睡着了。老太爷说得高兴,还在说——还在说。嗳呀,那好睡呀!”

“几点了?”荀太太说。

“还早呢,”伍太太说。

“我们那街上黑。”

“有绍甫,怕什么。”

“一个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买东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现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了!”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容。

“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发髻枕在两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吓死了!在北京。

那时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医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园去,她天天上公园去透空气,她有肺病。到公园去过了,她先回去,我一个人走到医院去。

这人跟着我进城门,问我姓什么,还说了好些话,噜里噜苏的。大概是在公园里看见我们了。“

苑梅也见过她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娇小玲珑,长得不错,大概因为一直身体不好,耽搁了,结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个事做,虽然常闹穷吵架,也还是捧着她,娇滴滴的。婚前家里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总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岁。那钉梢的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觉得这一点很有兴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说这人选择得奇怪。

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还没发胖,头发又留长了。梳髻,红红的面颊,旧黑绸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门那哈儿——那城墙厚,门洞子深,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宽的,又没人,挺害怕。”她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不笑,声音有点凄楚,仿佛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或是哭过。“他说:”你是不是姓王?“——他还不是找话说。——吓死了。我就光说‘你认错人了’。他说:”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说:“你问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点诧异,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笑声,“咯”的一响,表示她还在听着。

“一直跟到医院。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栏杆,上头都是藤萝花,都盖满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还扒在铁栏杆上,在那藤萝花缝里往里瞧呢!吓死了!”她突然嘴角浓浓地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会之后,故事显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当好奇地问了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个年生,”她小声说,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制服,像当兵的穿的。大概是个兵。”

“哦,是个兵,”伍太太说,仿佛恍然大悟。

还是个和平军!

一阵寂静中,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几乎咻咻作声。

天气暖和了,火炉拆了。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中,更寒伧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头顶上出空了,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临下的取景。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点春寒。

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看护晚上出来赚外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

“刚才朱小姐说有人跟。奇怪,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那时候常闹钉梢,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那么黑,也没什么。”伍太太说。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静地说。“那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

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但是仍旧很不耐烦,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每隔一段,吃吃地笑一声,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只是“吭!”一声响。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又差点笑出声来。妈记性又不坏,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一个忘了听见过?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她不会笑着告诉妈:“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又讲了一遍。”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识外——还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神志有点萧索。说到最后“他还趴在那还往里看呢——吓死了!”也毫无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会,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学生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

“穿制服。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个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个兵!”

她们俩是无望了,苑梅寄一线希望在绍甫身上——也许他记得听见过,又听见她念念不忘再说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发另一端脸朝前坐着,在黄黯黯的灯光里,面色有点不可测,有一种强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因为刚才是他太太说话,没关系。

(一九五○年)
 


《浮花浪蕊》

这只货轮特别小,二等舱倒也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白长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下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广东人。洛贞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气。她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裤,挽着大衣手提袋外,还自己旧打字机。她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了,因此只谢了一声。他好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舱中理着行李,方始恍然,看见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一望而知曾经周游列国。都是姐姐的旧箱子。洛贞是家乡话所谓”老汉女儿”,跟姐姐相差一二十岁,蹭两个哥哥都没养大,她中学时代早已父母双亡,连大学都没进,不要说留学了。
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是活动的床板就是双人床。好在用不着,只默祷它们不出来。这家小挪威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热带的蟑螂真大。
外面有人声。她在门口有意无意的望了望,未便多看,仿佛是一对中年男女,妇女的戴着那种可种可着头的小呢帽,帽沿有点假花什么的,还是三十甚至二十年代流行的,两人都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边远地区的外国人,说的倒像是英语。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也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南中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二三十年代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悄忽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璄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脚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手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否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找出要命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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