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4-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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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是毫没有轻视对答者诸公的意思的。《东方杂志》记者在《读后感》里,也曾引佛洛伊特〔5〕的意见,以为“正宗”的梦,是“表现各人的心底的秘密而不带着社会作用的”。但佛洛伊特以被压抑为梦的根柢——人为什么被压抑的呢?这就和社会制度,习惯之类连结了起来,单是做梦不打紧,一说,一问,一分析,可就不妥当了。记者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就一头撞在资本家的朱笔上。但引“压抑说”来释梦,我想,大家必已经不以为忤了罢。
不过,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几文钱,吃得饱饱的罢,所以没有感到吃饭之难,只注意于性欲。有许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轰然的拍起手来。诚然,他也告诉过我们,女儿多爱父亲,儿子多爱母亲,即因为异性的缘故。然而婴孩出生不多久,无论男女,就尖起嘴唇,将头转来转去。莫非它想和异性接吻么?不,谁都知道:是要吃东西!
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深,在目下开口爱人,闭口情书,并不以为肉麻的时候,我们也大可以不必讳言要吃饭。因为是醒着做的梦,所以不免有些不真,因为题目究竟是“梦想”,而且如记者先生所说,我们是“物质的需要远过于精神的追求”了,所以乘着 Censors〔6〕(也引用佛洛伊特语)的监护好像解除了之际,便公开了一部分。其实也是在“梦中贴标语,喊口号”,不过不是积极的罢了,而且有些也许倒和表面的“标语”
正相反。
时代是这么变化,饭碗是这样艰难,想想现在和将来,有些人也只能如此说梦,同是小资产阶级(虽然也有人定我为“封建余孽”或“土著资产阶级”,但我自己姑且定为属于这阶级),很能够彼此心照,然而也无须秘而不宣的。
至于另有些梦为隐士,梦为渔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7〕,其实也只是豫感饭碗之脆,而却想将吃饭范围扩大起来,从朝廷而至园林,由洋场及于山泽,比上面说过的那些志向要大得远,不过这里不来多说了。
一月一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五日上海《文学杂志》第一号。
〔2〕 《东方杂志》 综合性刊物,一九○四年三月在上海创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停刊,商务印书馆出版。它于一九三三年出的“新年特大号”(第三十卷第一期)中,辟有“新年的梦想”专栏。当时该刊的主编为胡愈之。
〔3〕 《东方杂志》记者在“新年的梦想”专栏的《读后感》中说:
“近来有些批评家把文学分为‘载道’的文学和‘言志’的文学这两类。
我们的‘梦’也可以同样的方法来分类:就是‘载道’的梦,和‘言志’的梦。“又说:”‘载道’的梦只是‘异端’,而‘言志’的梦才是梦的‘正宗’,因为我们相信‘梦’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依据佛洛伊特的解释,梦只是白天受遏抑的意识,于睡眠,解放出来。……
所以‘梦’只是代表了意识的‘不公开’的部分,在梦中说教,在梦中讲道,在梦中贴标语,喊口号,这到底是不常有的梦,至少这是白日梦而不是夜梦,所以不能算作梦的正宗。只有个人的梦,表现各人心底的秘密而不带着社会作用的,那才是正宗的梦。“按《东方杂志》记者所说的”近来有些批评家“指周作人,他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中,认为中国文学史是”载道“文学和”言志“文学的消长史。
〔4〕 “盍各言尔志” 语见《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
子曰:“盍各言尔志。‘”孔子赞成曾点的话,见《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名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曾点)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5〕 佛洛伊特(SAFreud,1856—1939) 通译弗罗伊德,奥地利?癫⊙Ъ遥穹治鲅档拇戳⒄摺U庵盅等衔难А⒁帐酢⒄苎А⒆诮痰纫磺芯裣窒螅酥脸H说拿危癫」颊叩闹⒆矗际侨嗣且蚴苎挂侄辈卦谙乱馐独锏哪持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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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ensors 英语,原义为检查官,弗罗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用以表示潜在意识压抑力。
〔7〕 名人 指在《东方杂志》“新年特大号”上“说梦”的一些国民党官僚,如当
时的铁道部次长、抗日战争中做了汉奸的曾仲鸣说:
“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中国银行副总裁俞寰澄说:“我只想做一个略具知识的自耕农,我最酷爱田园生活”,等等。
论“赴难”和“逃难”〔1〕——寄《涛声》编辑的一封信编辑先生:
我常常看《涛声》,也常常叫“快哉!”但这回见了周木斋先生那篇《骂人与自骂》〔2〕,其中说北平的大学生“即使不能赴难,最低最低的限度也应不逃难”,而致慨于五四运动时代式锋芒之销尽,却使我如骨鲠在喉,不能不说几句话。因为我是和周先生的主张正相反,以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属于“逃难党”的。
周先生在文章的末尾,“疑心是北京改为北平的应验”,我想,一半是对的。那时的北京,还挂着“共和”的假面,学生嚷嚷还不妨事;那时的执政,是昨天上海市十八团体为他开了“上海各界欢迎段公芝老大会”〔3〕的段祺瑞先生,他虽然是武人,却还没有看过《莫索理尼传》。然而,你瞧,来了呀。
有一回,对着请愿的学生毕毕剥剥的开枪了〔4〕,兵们最受瞄准的是女学生,这用精神分析学来解释,是说得过去的,尤其是剪发的女学生,这用整顿风俗〔5〕的学说来解说,也是说得过去的。总之是死了一些“莘莘学子”。然而还可以开追悼会;还可以游行过执政府之门,大叫“打倒段祺瑞”。为什么呢?
因为这时又还挂着“共和”的假面。然而,你瞧,又来了呀。
现为党国大教授的陈源先生,在《现代评论》上哀悼死掉的学生,说可惜他们为几个卢布送了性命;〔6〕《语丝》反对了几句,现为党国要人的唐有壬先生在《晶报》上发表一封信,说这些言动是受墨斯科的命令的。这实在已经有了北平气味了。
后来,北伐成功了,北京属于党国,学生们就都到了进研究室的时代,五四式是不对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的。为了矫正这种坏脾气,我们的政府,军人,学者,文豪,警察,侦探,实在费了不少的苦心。
用诰谕,用刀枪,用书报,用煅炼,用逮捕,用拷问,直到去年请愿之徒,死的都是“自行失足落水”,连追悼会也不开的时候为止,这才显出了新教育的效果。
倘使日本人不再攻榆关,我想,天下是太平了的,“必先安内而后可以攘外”〔7〕。
但可恨的是外患来得太快一点,太繁一点,日本人太不为中国诸公设想之故也,而且也因此引起了周先生的责难。
看周先生的主张,似乎最好是“赴难”。不过,这是难的。
倘使早先有了组织,经过训练,前线的军人力战之后,人员缺少了,副司令〔8〕下令召集,那自然应该去的。无奈据去年的事实,则连火车也不能白坐,而况乎日所学的又是债权论,土耳其文学史,最小公倍数之类。去打日本,一定打不过的。大学生们曾经和中国的兵警打过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现在中国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学生能抵抗么?我们虽然也看见过许多慷慨激昂的诗,什么用死尸堵住敌人的炮口呀,用热血胶住倭奴的刀枪呀,但是,先生,这是“诗”呵!事实并不这样的,死得比蚂蚁还不如,炮口也堵不住,刀枪也胶不住。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9〕我并不全拜服孔老夫子,不过觉得这话是对的,我也正是反对大学生“赴难”的一个。
那么,“不逃难”怎样呢?我也是完全反对。自然,现在是“敌人未到”的,但假使一到,大学生们将赤手空拳,骂贼而死呢,还是躲在屋里,以图幸免呢?我想,还是前一着堂皇些,将来也可以有一本烈士传。不过于大局依然无补,无论是一个或十万个,至多,也只能又向“国联”报告一声罢了。去年十九路军的某某英雄怎样杀敌,大家说得眉飞色舞,因此忘却了全线退出一百里的大事情,可是中国其实还是输了的。而况大学生们连武器也没有。现在中国的新闻上大登“满洲国”〔10〕的虐政,说是不准私藏军器,但我们大中华民国人民来藏一件护身的东西试试看,也会家破人亡,——先生,这是很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的呵。
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自然,就是逃也不见得安稳,谁都说不出那里是安稳之处来,因为到处繁殖了怨罚唬骸啊稹鸫犕茫鋈裰薄玻保薄常酥揭病H辉蛉疲倘砸?“走”为上计耳。
总之,我的意见是:我们不可看得大学生太高,也不可责备他们太重,中国是不能专靠大学生的;大学生逃了之后,却应该想想此后怎样才可以不至于单是逃,脱出诗境,踏上实地去。
但不知先生以为何如?能给在《涛声》上发表,以备一
说否?谨听裁择,并请文安。
罗怃顿首。一月二十八夜。
再:顷闻十来天之前,北平有学生五十多人因开会被捕,可见不逃的还有,然而罪名是“借口抗日,意图反动”,又可见虽“敌人未到”,也大以“逃难”为是也。
二十九日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上海《涛声》第二卷第五期,署名罗怃。原题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2〕 周木斋(1910—1941) 江苏武进人,当时在上海从事编辑和写作。
他的《骂人与自骂》,载《涛声》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其中说:“最近日军侵占榆关,北平的大学生竟至要求提前放假,所愿未遂,于是纷纷自动离校。敌人未到,闻风远逸,这是绝顶离奇的了。……论理日军侵榆,……即使不能赴难,最低最低的限度也不应逃难。”又说:“写到这里,陡然的想起五四运动时期北京学生的锋芒,转眼之间,学风民气,两俱不变,我要疑心是‘北京’改为‘北平’的应验了。”
〔3〕 “上海各界欢迎段公芝老大会” 段祺瑞(字芝泉)于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四日去上海时,上海市商会等十八个团体于二月十七日为他举行欢迎会。
〔4〕 指三一八惨案。参看本卷第249页注〔6〕。
〔5〕 整顿风俗 段祺瑞政府曾多次颁行这类政令,如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发布的“整顿学风令”;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西北边防督办张之江致电段祺瑞,主张“男女之防”“维风化而奠邦本”,段政府复电表示“嘉许”,并着手“根本整饬”。
〔6〕 陈源于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在《现代评论》发表《闲话》,诬蔑爱国学生是被人利用,自蹈“死地”,还诬蔑所谓“宣传赤化”的人是“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见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四期的《闲话》)。
〔7〕 “必先安内而后可以攘外” 蒋介石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国民党政府外长顾维钧宣誓就职会上的“亲书训词”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统一方能御侮。”(见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一日《中央日报》)此后,它成为国民党政府一贯奉行的反共卖国政策。
〔8〕 副司令 指张学良。他在一九三○年六月被任命为国民党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
〔9〕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语见《论语。子路》。
〔10〕 “满洲国”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后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制造的傀儡政权。
〔11〕 “○○s礌兔,遇犬获之” 语见《诗。小雅。巧言》。○○,跳跃的样子?籹礌兔,狡兔。
学生和玉佛〔1〕
一月二十八日《申报》号外载二十七日北平专电曰:“故宫古物即起运,北宁平汉两路已奉令备车,团城白玉佛〔2〕亦将南运。”
二十九日号外又载二十八日中央社电传教育部电平各大学,略曰:“据各报载榆关告紧之际,北平各大学中颇有逃考及提前放假等情,均经调查确实。查大学生为国民中坚份子,讵容妄自惊扰,败坏校规,学校当局迄无呈报,迹近宽纵,亦属非是。仰该校等迅将学生逃考及提前放假情形,详报核办,并将下学期上课日期,并报为要。”
三十日,“堕落文人”周动轩先生见之,有诗叹曰:
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头儿夸大口,面子靠中坚。
惊扰讵云妄?奔逃只自怜: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上海《论语》第十一期,署名动轩。
〔2〕 团城 在北京北海公园声门旁的小丘上,有圆形城垣,故名。金时始建殿宇,元后屡有增修。白玉佛,置于团城承光殿内,由整块洁白的玉石雕刻而成,高约五尺,是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珍贵文物。
为了忘却的记念〔1〕
一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