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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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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种的……”
    刘玉计脸上布满了惊慌和迷茫,两只大手在白茬子皮裤上蹭来蹭去,眼睛里贮满乞求和不安。
    “这就对了! ”
    方化天舒口气,把家里的几个人威严地扫视一遍。
    “你……”刘玉计张开双手,仿佛要向他敞开心扉似的,不知怎样称呼他。
    “刘玉计,明天后晌,去工作组,给你定成分! ”
    “是,是……”
    刘玉计唯唯连声,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他不清楚,队长为什么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跟那天判若两人。
    定成分,定就定呗,什么叫成分,刘玉计完全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他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他。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先生确实叫他背过,但那里面没有成分这个字眼,还不如状元,秀才这类头衔让他熟悉呢!
    直到过几天开会,刘玉计才知道,自己是地主成分。
    他没找队长澄清这件事,因为他觉得,地主不地主无所谓,他还不是得从地里头刨闹一家人的光景吗?
    芨芨滩的土改有了成果,方化天得意洋洋。有一个队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方队长,据说,那些地是傅作义屯垦部队扔下的。”
    方化天的理由非常充分:“他刘玉计种了一年了,能不算他的吗? 同志,千万不能犯右倾错误啊! ”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不久,土改工作队撤走,方化天被任命为公署副专员,把老家的女人孩子接到河套,一家人团圆了。
    在百忙之中,方化天偶尔也回忆一下在芨芨滩的往事,那地方的山药蛋可真甜。
                                1
    从刘改兴家的房顶上升起最早一炷炊烟,乳白的烟柱,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西边的夜色还很厚,那团巨大的白茨圪旦,弥漫着阴森的气氛。
    出太阳的地平线上看不到绯红的霞光。被云层抹平的天空上面没有一粒星光,连启明星都没了踪影。
    红烽村还在酣梦中。
    夏收的弦还没放松,营生咬着人们的脚后跟不放,庄户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公鸡的啼鸣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这儿那儿此呼彼应。
    月果妈把面条擀出来,锅里的水滚得嘟嘟响,满屋子白茫茫的水汽。
    刘改兴到牲口圈里给毛驴添草,月果仍然蒙头大睡。
    “月果,快起来! ”妈妈又心疼又无奈,轻轻地推着女儿。
    她那贮满慈爱的眼光,款款地亲吻月果的脸颊,女儿睡梦中的
    脸蛋红喷喷的,如熟透的蜜桃,那挺直的,秀丽的鼻梁,又细又弯又黑的眉毛以及深深的笑涡,使人一眼就可以断定,月果来自刘家。
    这些“优势”到了刘改兴的脸上,只不过变成了粗犷的男性美罢了。
    刘月果不如白白和从从幸运,她生在这个成分很高的家庭里,早早地就失去上学的机会,勉强念完了小学,就回家干起了家里地里的营生。
    但她有一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口,脆生生的,甜润润的,像淙淙的流泉,像柔柔的月色,水成波赞不绝口。说她可以跟没有成名时的“才旦卓玛”相提并论。
    刘月果的命运和父母、爷爷一样,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以后才“欣逢盛世”,有了转机,可是,年华已过,错过了深造的机会。
    水成波一直为她惋惜,为她打抱不平。前年,刘改兴还没当上村长,水成波向田耿、李虎仁建议,让月果到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小三门”在乡村学校尤其落后,人才缺乏,水平低下。刘月果在成波眼里是红烽乡的“李谷一”。
    两位当权者从原则的高度上俯视着民办教师:“刘月果,就会抖几句山曲儿,水老师,教育阵地,马虎不得呀。用人更讲究德才兼备。
    她爷爷虽说扒下地主帽子,那剥削阶级的影响,也能一下子扒下去? “
    水成波哑口无言,愤然而去。
    刘月果知道后在家里哭了几次,她感到阳光是出来了,可自己头上还罩着乌云。
    她姑舅哥海海说:“果果,你要是金子,在甚地方在甚时候都会发光! ”
    月果一对毛茸茸的眼睛望着他,半信半疑。她是块“金子”。因为水成波是红烽当之无愧的“伯乐”,他说是,那当然没假,可她怎么发不出光来,是成色不够吗?
    “机遇! ”海海坚定她的信念,“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因素,要有个形成的过程。”
    “过程,要多久,海哥? ”
    “这,我又不是苏阴阳,没法计算! ”海海笑了。
    这个笑容,同月果的神情极其相似。
    月果常常想,她表哥要诞生在大城市,非成了电影明星不可,什么高仓健呀、张艺谋呀,刘月果都不以为然。
    “那,海哥,你呢? ”月果向他逼视。
    “嘿! 我,没有一技之长呀! ”海海笑着解释,“不过,就是在芨芨滩,我也想轰轰烈烈地干出点名堂。不要忘了,果果,咱们中国的革命,是先从农村干起来的! ”
    月果十分钦佩海海知识丰富,思路敏捷胸藏大略又肯脚踏实地。
    她爸爸种枸杞,就是从海海这儿得到的启示,科学这东西就是不得了,刘改兴一举成功,使红烽人都红了眼。
    由海海,刘月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后生——当兵的田丕丕。
    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包括白白吐露过。月果正独自品尝也许是单相思的苦涩。她从来没有对丕丕暗示过,自己心里有他,而田丕丕也没有向她表示过对她情有独钟。
    田丕丕是大队支书田耿的儿子,两家人的地位,不在同一地平线上。
    丕丕走了,没有给月果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给月果来过片言只语,他可能早就忘记了,小学那会儿,自己怎样“行侠仗义”,保护月果的往事了吧。
    他忘了,可月果没有忘。
    在她的心目中,田丕丕就是她的靠山。
    她真希望,自己还活在念小学的那个岁月,虽然沾了爷爷的光,家庭成分不好,她也被人欺侮,可田丕丕总是设法为她“保驾”,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光荣牺牲”。
    那会儿的丕丕多么可亲呀。
    可惜,她长大了,他也长大了。
    更可惜的是,田丕丕又进了“解放军大学校”,一去就杳无音讯。
    田家就这么一个男孩,丕丕当完兵,还能回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吗? 他姐姐姐夫都在城里工作,有门有路,还能不为丕丕找个好地方,从此脱离修理地球的命运吗?
    刘月果好烦闷好气馁。
    她几次想给田丕丕去封信,倾诉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一想到两家的差距,就又心灰意冷了。
    首先,她不清楚,丕丕当兵的地方在哪儿,答案只有田耿知道。
    但是,刘月果长到这么大,还没进过田家大院的门呢!
    从前不可能,现在没理由。
    随着年龄的增长,月果渐渐地明白,田刘两家之间的关系可不那么简单。从前,田耿几乎掌握着刘家的命运,爷爷、父母、姑姑,甚至还有自己,生活得“水深火热”,根源还不是在田家吗?
    沧海桑田,刘月果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还有出人头地的今天。
    爷爷因为儿子当了村长,哭得一塌糊涂。他伤心,他高兴,他酸楚呀。
    月果明白,父亲当了村长,和田耿平起平坐,田耿不可能高兴,两家关系,也不可能融洽起来。
    父亲提议,为田家割地,月果怀着复杂的心情去的。这是丕丕家的地呀。可是,丕丕知道吗? 要是丕丕在跟前,这劳动的滋味可就大不一样了。
    “丕丕……”
    妈妈推了推她,月果睁开眼眯了母亲一眼,撒了个娇嗔,又要睡。妈妈柔声细气地说:“果,跟你爸摘枸杞去哇! ”
    这句话有很大的感召力。
    月果霍地坐起来,揉着干涩的睡眼,开始穿衣服,她心里明白,那百十棵种在盐碱地的枸杞,在家里的经济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仅她的零花钱靠它,妈妈的油盐酱醋靠它,就是爸爸未来的计划也靠它。
    更重要的,那些枸杞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它确立了爸爸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
    一家人的期望,挂在它那细密的枝条上。
    刘月果穿好衣裳,到地上的脸盆里洗手,她妈到院子里喊她爸吃饭。
    天色明朗了一点,但头上的云团仍然很厚。
    刘改兴回到屋里,手对手拍了几下,准备拿筷子,月果正下面条,嗔怪地瞪他:“爸,又不讲卫生了。”
    刘改兴恍然一笑:“噢,一忙,我就‘恶习’难改了,好,洗,洗! ”
    他连忙哗哗地把手洗了,月果妈格格地笑着说:“月果是第一把手。”
    刘改兴嘿嘿笑。
    面条熟了,月果先盛了一碗给爷爷,再盛上三碗,在小炕桌上放出两碟咸苦菜,一钵油炝干辣子,红红的,焦香扑鼻。
    刘改兴一边吃一边说:“果果,我看要有雨。一会儿你去你姑姑家,把海海叫来,人多点,今天摘完它! ”
    月果一噘嘴:“要不发扬风格能着急成这个样子。”
    她对给从从家帮忙不十分情愿,在她的印象中,田耿和李虎仁,是自己家不幸的根源。她听爷爷讲过,他至今难以发出声音,跟那两个人也有关系。
    “果。”爷爷曾沙哑地艰难地告诉孙女:“水家都是好人呀! ”他忘不了救命恩人。就是改兴的媳妇,还是成波介绍成的呢。
    再说,从从见了她,冷若冰霜,也是一脸的“官儿”气。
    刘改兴对女儿微笑一下:“大伙选我,可不是看上我自个刨闹得欢实呀! ”
    月果不再说这件事,她迟迟疑疑地建议:“爸,要不,我去找二青吧! ”
    她想从二青那儿打听一下有关丕丕的情况。
    刘改兴没注意,点点头说:“你干脆也叫一声白白。我有话跟她说,一直没顾上呢! ”
    月果粲然一笑,心里很高兴。
    刘改兴放下碗,月果妈把烟拿给他。
    “月果,让你妈洗碗,你先去吧! ”他点着烟,一边下地穿鞋。
    月果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才跑出门。
    她妈看着女儿成熟的、婀娜的身影叹了口气。
    “咋啦? ”刘改兴看了她一眼。
    “该有人家了! ”她这样大声说。
    走到院子里的月果以为她妈叫她,又折回来,探回头问:“妈,有事儿? ”
    她妈笑着摆手:“去去,我跟你爸说话! ”
    月果笑了一声。
    她走出院子,先往姑姑家去,从一片割倒麦子的土地穿过去,眼前是一堵玉米墙。玉米十分茂盛,粗大的棒子上已吹拂着毛毛了。
    地里的麦茬子挺扎脚,月果放慢脚步。
    她知道这是水成波的地,玉米行行里套种着黄豆。他想充分利用土地的力气。
    月果刚挨近玉米地畔,听见地中间有悉悉稡稡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低地哭泣。
    玉米很稠,她看不到里面。
    “你,太聪明了! ”
    月果大吃一惊,声音是水成波的。话很短也很严厉,像在训斥学生。
    可眼前的对方不是学生,是个女人。月果情不自禁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走过来。
    不管那个女的是谁,水老师可是个大好人,在这阒无人迹的大清早,藏在玉米林里跟一个女人窃窃低语,被红烽的一些“饱经风霜”的人撞上,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事件。至于他们还干了些什么,那是靠杜撰、编造和渲染去完成的。
    为了维护水成波,月果就站在这儿,充当一回义务哨兵。
    出于对水成波的尊敬,出于一个女人的温情,刘月果暗暗同情得不到女性爱抚的水老师。她去过不少次水老师家,帮助他拆洗过被褥,拾掇过家务,这些,都是妈妈叫她做的。
    父母常说:“成波够苦的,应该帮他一把,咱们没钱没势,干点活总行。”
    刘月果就是遵循这个宗旨去水成波家的,他老婆像一架骷髅,只有两个眼珠还洋溢着生气。
    听爸爸说,水成波老婆是天津下来的知识青年,刚到红烽时,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以后,不知咋就变成了这样。
    成波要真跟哪个女人相好,月果不仅不反对,还会表示同情。水老师就该一辈子受这份可怜呀?
    想到这些,刘月果,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忍不住脸发烧心狂跳,似乎被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
    “成波……我,糊涂呀! ”地里游出饮泣。
    刘月果差点喊出自己的惊疑。
    那不是堂堂的田支书的二姑娘从从的声调吗?
    月果两腿一软,坐在了地堰子上,她吓得脸上的血色都逃掉了,月果已经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钻到玉米地里的人,在说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从从是个大闺女,她这么干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吗?
    “成波”这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称呼吗?
    月果从中听出了许多曲折,许多隐衷,许多深情。
    刘月果的脑子里升起一团迷雾,一片烈火,一柱旋风。
    她想咳嗽两下,警告里面的人,但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才旦卓玛”不灵了。
    怎么办?
    刘月果为水成波焦急不安了,从从是田支书的女儿。这事要传到支书耳朵里,他的民办就宣告结束了。
    他在红烽还怎么见人哪?
    刘月果的眼里滚动着泪水,她说不清它们为什么糊住了两眼。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从北面走来了苏凤池懒洋洋的身影。
    刘月果不假思索,大声吭了一声,玉米地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一阵沙沙的响声走出南头。
    月果抬起脸,看见水成波心事重重的身影转过前面的葵花地,她松弛地舒口气。
    这时,苏凤池已来到她身边。
    “果果,到哪儿去? ”
    “摘枸杞。”
    苏凤池点头笑了一下,他说:“今年又闹不少钱哇? ”
    月果没回答他这句话,而是问他:“二青在不在,大爷? ”
    “他进城了。”
    “干甚? ”
    “听我那老嫂子说,打问办饲料厂的事情。果果,那小子心大啦。
    咱这浅水坑坑,养不住大鱼! “
    说完,他就哼着山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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