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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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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连起码的温饱也难以保证,一家人在饥寒交迫中战栗。
    就在他生死存亡的关头,一封寄自河套的信,使刘独尘喜出望外。他的一个同学,早年离家,投身改变积贫积弱的祖国的大潮,说是去延安,后来不知怎么走的,最终还是委身傅作义,成了一名掌有实权的军需处长。抗日战争爆发,这位同学也随傅作义撤到河套。多年来音讯沉寂,想不到会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刻收到他的来信。
    老同学告诉他自己的境况后,诚恳邀他去河套的绥远省政府公干,还特别强调,他的一切待遇,有他在,决不会让他失望。
    “凭仁兄的才气胆识,至今蜗居一隅,诚令人扼腕三叹也! ”
    顾念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刘独尘捧读再三,感激涕零。
    老同学伸出援救之手,无异于雪中送炭饥时赠米渴时给水。
    刘独尘欣喜若狂,妻子多日的忧愁也消散一尽,这个老屋固然有光荣的悠久的历史,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再也不能为家人提供庇护和温馨了。
    刘独尘收拾全部家当,踏上东去的道路,在故居面前,洒下惜别与无奈,他很愧疚,不能坚守祖宗创下的家业,更没有使它发扬光大。如果将来有人续写家谱,他刘独尘会愧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的。
    刘独尘黯然神伤,心情沉重。望一眼遍地荒芜,饿乌悲啼,离去又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满面菜色的他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学友。
    老同学言而有信,已经在国民中学为他谋到教务主任一职,薪水可观,一家人生活有了着落,皆大欢喜。
    老同学深谋远虑,让他成为举手国民党员一分子。
    对这件事,他开始心存疑虑,中国目前四分五裂,烽烟四起,劳苦大众,包括自己一家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根源不就在国民党身上吗? 自己虽无回天之力,也不能助纣为虐吧。
    老同学并不与他讨论玄虚的理论,脸上露出“你这个书呆子呀”的神情,“老同学,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就是国民党员,难道我是坏人吗? 况且,老同学,别忘了,国民党是中山先生一手缔造的啊! ”
    言之有理,三思之后,刘独尘答应了。
    在人地两生的河套,刘独尘全凭老同学鼎力扶持,生活蒸蒸日上。半年后,他还成了县里的参议,没什么权力,名声好听,还有点车马费补贴家用。
    对老同学他更感激不尽。
    人挪活树挪死,东进这步棋是走对了。
    因为是省府所在地,形形色色的人都涌涌而来,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日益繁华起来,烟馆妓院,鳞次栉比,土匪流氓,处处逞凶。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后面,听不到一点抗战的呼声。
    一个世外桃源。
    刘独尘不善交际又不善言辞,而他的老同学又另有任用,调到重庆去,他的苦闷就失去诉说的对象。
    他迷惘他孤独他沉闷。
    学校的现状,也使他越来越感掣肘,学校的董事层里个个都有来头有背景。更令他气愤和惊骇的是,有些人只不过在这里挂个幌子,干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事。
    老同学临分别时,谆谆告诫他:“干好你的营生,少管闲事,哪家的锅底不是黑的? ”
    言外之意,他对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中十分清楚。
    刘独尘点头应承下来。
    他现在一家人不愁温饱,刘玉计能继续读书,全靠老同学一片热心,看在人家的面子上,也不能因小失大。
    民以食为天呀! 这片天来之不易,应当也必须珍爱。
    滴酒不沾的他为了麻痹自己,也端起酒杯。何以解忧? 惟有杜康。酒是喝了不少,心头的烦恼仍然与日俱增。
    最使他难以容忍的,学校中有的人把这块圣地当成走私鸦片的保护伞。他稍稍表示不满就遭到了痛斥。
    “厚颜无耻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
    开始,校方顾及他那位学友的面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不过出言不逊,怒目相向。等他的同学一离开他,形势急转直下,刘独尘开始尝到孤掌难鸣的苦头。
    董事会先解除了他教务主任一职,让他去总务上打杂。他心里清楚,这是人家逼他走,总务主任就是贩卖大烟的主谋。
    刘独尘面临两难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还能分些赃款,至少装聋作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一走了之,免受理性与良知的折磨。
    选择了后者,等于切断来之不易的活路。在河套,他举目无亲,后路可想而知。
    他记得古训,知耻近乎勇。
    真正有勇气出污泥而不染,他几乎束手无策。鲁迅的书他也接触过,对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痛苦,有了切身体会。
    刘独尘仿佛生了大病,形销骨立,脸色焦黄,连水烟也不动了。
    他的妻子是家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粗通文字贤慧聪明,为夫分忧,是她义不容辞的天职。
    她明白丈夫痛不欲生的原因,他有苦难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丈夫虽无报国的雄心壮志,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国民也成了奢望。他对社会的黑暗,有切肤之痛,也失望到了极点。
    来到河套后,身临其境,抱的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
    她要解脱自己的丈夫,哪的黄土不埋人,何必一苗树上吊死。
    夜里,她温存地对丈夫说:“他爹,咱们走吧! ”
    “你说甚? ”
    “咱们走吧! ”
    他握住女人绵绵的手,百感交集,走,这个字好写,一走能了之吗? 一家人的生活到哪里去寻找。
    这柔软的双手,能经受住苦难的磨砺,风雨的摧残吗? 她是小家碧玉,对人生的艰辛并没有充分的品尝。
    “我不怕苦,”女人钻到丈夫心里,“天下受苦人一层呢,别人能活咱们就能活,只要你别成天愁眉苦脸。古人不是说,贫贱不能移吗,你活得清清白白、磊磊落落比千金都值贵。”
    刘独尘荡气回肠,刘独尘心潮澎湃:“知我者,爱妻也! ”
    他把女人绵软的身体搂住。
    刘独尘第二天毅然辞去参议的头衔,并给当局留下洋洋万言的告别书,一身轻松地回到家里。
    “我是一无所有了。”他注视着妻子。
    女人对他点头,微笑。
    当局毕竟有他那老同学的影响,让他去芨芨滩谋生,那儿有傅长官的屯垦地,每月拨给他两担糜子,以供家用。
    刘独尘并没有真正同他们一刀两断,他的收获,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净,芨芨滩地广人稀,偶尔有人向他讨个偏方或者一块水烟,他满腹经纶,毫无用武之地。
    刘独尘有心办个小学,收罗十几名娃娃读书识字,心有余而力不足,屯垦的官员对此毫无兴趣。
    他只好把带来的线装书自我玩味,教儿子识字,背诗。
    天气好的时候,他徒步向山上走去,在鸡鹿塞废弃千年的石头城上发思古之幽情,他甚至想收集材料,写写有关昭君出塞的故事,以警示后人,终因心绪不宁,未能如愿以偿。
    在芨芨滩,他认识了一个人,那就是神汉苏凤池。
    他既不种地又不放羊,成天四处乱转,靠装神弄鬼打发日子,山曲抖得动听,往往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荞麦开花碎粉粉
    妹妹你是个好人品
    苏凤池有时到这里蹭烟吃,海阔天空瞎说一气,刘独尘认为,他是芨芨滩的一个人物哩。
    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独尘当然不相信他那一套无中生有,苏凤池一来,就逗得一家笑,活跃一下气氛。
    “小苏呀,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得日哄人呀! ”
    有一次,他在苏凤池过完水烟瘾后,这样说他。
    苏凤池不以为然地说:“老叔,你说活人好日哄还是死人好日哄? ”
    刘独尘莫名其妙得无言以对。
    “我告诉你,世上活人怕死人,我才有口饭吃! ”苏凤池自鸣得意。
    刘独尘不禁对这个反穿皮袄毛朝外的后生另眼相看了。他倒确实说出一个真理。
    刘独尘时代,芨芨滩的老户就是苏家,许多人都是他驾鹤西去以后搬来的。
    到了芨芨滩,刘独尘就为儿子的未来忧心忡忡了,这儿地处偏僻,刘玉计不仅失去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就是学门手艺也求之难得。芨芨滩荒地有的是,刘独尘就让儿子开出一块地春种秋收,当个庄户人。
    “从此啊,玉计咱们就改换门庭了! ”刘独尘辛酸地说,“从土地里去找前程吧! ”
    从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刘玉计,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水摔几瓣,谈何容易,刘玉计几年以后犹如重新投了次胎。
    岁月沧桑,刘独尘的老伴先他而去,她临终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回到故乡去。
    刘独尘在她的遗体上放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魂归故里。
    也许,这是他宽慰老伴宽慰自己吧,他深知,不仅她,就是自己,恐怕永远也回不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应了妻子那句话,哪处黄土不埋人。
    晚年的刘独尘常常因为自己碌碌无为而愧疚,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妻子故去的三年后,刘独尘忧愤成疾,久病不起,儿子儿媳和改:兴改芸两个孙子都以泪洗面,悲伤不已,他叮咛儿子:“以后点纸也给你那可怜的玉谋哥哥烧上一些。”
    他留给亲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身处乱世甚也干不成……我那老同学呀! ”
    刘独尘当然不会知道,正当他弥留之际,苏凤池来要水烟吃,见老汉不行了,就对刘玉计说:“你不用愁,我给你爹操办,老刘可是咱们芨芨滩的文明人呀! ”
    他看风水,选墓穴,虚张声势了一气,还没忘记为老汉立了一块碑。
    苏凤池从此声名鹊起。
    刘独尘再熬上两年,就会看到,他向往的一个新政权诞生了。
                                   1
    引弟总感到,自己短短的二十岁的人生,完全是一场梦,一场到今天还没有彻底醒来的梦,这个梦,是她爹一手给她设计制造的。
    白白把她送回来,并没有使她心情开朗一点。
    李虎仁听了白白的解释,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冷笑:“你们水老师叫我把引弟放了,面子我给了,咋地? 不行哇,你二爹干了一辈子阴阳,在咱们红烽也是有点名气的神官,他能闹错? 白白,引弟是我闺女,我能狠心叫她受苦? ”
    白白十分迷茫,她闹不清李虎仁的话到底想说明什么。
    她安慰了引弟一阵,就告辞出来。
    引弟在后面追住她,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地哭:“不要听他说得好听,不要听他。”
    白白叹口气:“引弟,明后天咱们青年开会,你不要怕,尽管出去,我给你保驾! ”引弟放开她,点点头,满脸都是泪水。
    她妈把她拉回家里,一边打扫她身上的污秽,一边骂李虎仁:“这回你歇心了吧,叫那个老光棍装神弄鬼,看看,真个闹出鬼来了,以后,叫引弟咋见人? ”
    李虎仁不吱声,叼上烟走出去。
    引弟不让她妈给她换衣裳,她也不在正房住,一头扎进那间东房,趴在炕上,不住地淌泪,她记不清,自己这个噩梦是从哪儿开的头。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引弟初中毕业了,正满怀信心地准备到城里去念高中,然后,投入高考,说不定,还能“一跃龙门,身价百倍”
    呢。
    她聪明伶俐,功课挺好,到不了白白之上,也可以打个平手。
    引弟在红烽也是个出色的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顾盼生辉,身材丰满苗条。两片嘴唇饱满艳丽,洋溢出诱人的活力。
    初中那会儿,她情窦初开,跟二青形影不离,学校一有文艺演出,她和二青的“保留节目”是二人台“打樱桃”。
    不论扮相,嗓子,台步,引弟无师自通,举手投足,很有艺术美。
    水成波说过,引弟应该报考艺校,以便发挥天赋。
    引弟和二青初出茅庐,还不省得男女之间更深层次的奥妙,只觉得两人在一块儿学习、说话、演戏甚至拌嘴抬杠,心里甜甜的,也不怕人们说长道短,羞涩二字,她还没有来得及品味。
    总而言之,引弟和二青的“相好”实在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种纯情,处于初级阶段,也是他们最含蓄,最甜蜜的阶段。
    直到初中即将结束,十七岁的引弟才突然顿悟,她是爱上二青了,他占满了她的心房,她已暗暗地把自己许给二青了。
    也正因为产生了这样的隐情,引弟在二青面前羞羞答答,再让她演“打樱桃”,引弟就忸怩不安起来。
    秘密往往都是自己暴露的。
    她不敢把心思向家里吐露,引弟知道,她爹和二青之间有很厚的一堵墙,不是轻易可以突破的。
    选村长的前一年,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旗里忽然来了两个人,先找田耿,后找李虎仁。引弟发现,自从来人跟她爹谈过话,李虎仁的脸上就蒙了一层愠怒,并且向她旁敲侧击:“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奶毛毛没干就想打动起老子来了,哼! ”
    起初,引弟沉浸在自己堆砌的美梦中,格外注意父亲的情绪,他这几年不如前些时候顺心,常常无缘无故发火,家里人已习以为常,不大理睬。
    直到有天晚上,引弟正要出门,李虎仁吼住她:“去哪儿? ”
    “我问二青借书去。”
    “二青,二青! 村子里头的后生死完了! 以后少跟他拉拉扯扯。”
    李虎仁暴跳起来,把沙发问的茶几捶得咚咚的响。
    引弟愣住了。
    以前,她把二青引回家里做功课,说笑,李虎仁视而不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从某种角度,引弟可以感觉出来,父亲并不小看二青。
    二青他爹当车倌那几年,没少给大队长便宜。两家的交情还是融洽的。李虎仁没当成村长,并不怨恨苏凤河,老苏当村长,他也没有太大的意见,他是不想让刘改兴抗掉自己。
    “爹,”引弟委屈而又迷惑地看着他的黑脸,惴惴不安。
    “不许去,就这! ”李虎仁站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出去。
    引弟莫名其妙,又不敢违抗他的“令旨”,泪水汪汪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柔肠百转,难过了一夜。
    爹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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