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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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凤河深深叹口气:“借吧! ”
“你去? ”女人松了口气,男人同意借钱,对她竟是一种体贴,一种欣慰。
“我去哇! ”苏凤河有气无力地说,仿佛已经套上了债务的枷锁,永远任人宰割了。
女人点点头。
“我不想问李家借。”
“咋啦? ”女人刚刚出现的一点笑容又凝固了。
“那老李,你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吃铁屙钉子,利息低不了。”
“不怕,他爹。”大青妈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凤河又一个目瞪口呆,老婆真的“脱胎换骨”,叫人认不出来了吗? 不怕,拿什么还人家?
转而一想,除了李虎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借钱的主儿。
“咋办? ”
轮到他问这句话了。
大青妈向他难得的一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早打好主意啦! ”
“甚? 早有主意了? ”苏凤河今天出现了第三次目瞪口呆。
“他爹,咱们家,不是也有一棵摇钱树吗? ”大青妈“引而不发”点到为止。
“甚? 摇钱树? 就那些二不溜的杨树? 高不成低不就,值几个钱? ”
苏凤河满脸的问号。
大青妈向他展示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笑容。并且极其难得地在他的额头上杵了一下:“你就是人们说的,近视眼喝拌汤,只瞅见眼底下那一圪塔。”
苏凤河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龇开牙笑了。
自从“洞房花烛”,他还没见大青妈这么亲热过。有点像电视或者电影里头的味道。
“你攒下钱了? ”他的脑子里和眼前头一片迷雾。
“早攒下了,快二十年了! ”大青妈一本正经地说。
“二十年了? 我咋不知道? ”
大青妈坐在炕沿上,格格笑了。
“钱在哪儿? 有钱还借什么账? ”
“那不是? ”大青妈的眼睛向门外一指。
在大青的猪圈那儿,白白正在喂猪。她那婀娜的背影,正在他们的眼帘上扭动,这头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到。
大青养了一口母猪,与其说是他的功劳不如说是白白的辛苦,再搞扩大生产,苏家实在无能为力了。
苏凤河的眼睛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对大青妈的话领会了许多,但他的眉宇间浮现一片阴云。
“你是想……”
“他爹,我可不能把闺女白送人,别人能要高价,我要个平价总行哇! ”大青妈理直气壮地说。
苏凤河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总觉得这种“平价、高价”的提法实在刺耳,似乎在牲口市上讨价还价,他想回一句:“咱白白又不是猪儿子……”
他的眼睛一碰上女人自信中含有乞求的目光,心里的不快就消失了,女人想到这一条路,也是有奈出于无奈,除了这个办法,实在找不出更有效的措施。
苏凤河用一声发自肺腑的长叹代替了千言万语。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话全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这回你心里有底了吧? ”大青妈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胜利的口吻说,“瞎子下棋——走一步再说哇! ”
苏凤河点下头,表示服从。
但实施起来,他总感到老虎吃天,没个下口处。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哪,何况又是向李虎仁开口。
按说,李苏两家的关系,一直上溯到二十多年前,还是说得过去的。车倌在社员们心目中,虽然不在权力中心内,但也是秃子挨上太阳睡,沾了点明气气。大小便宜占了不少。有些“机密”,苏凤河也参与过不少。比如,队干部在夜深人静之时,想从场面上偷点粮食,就短不下苏凤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队干部的心腹,犹如眼下某些机关官员们的司机一样。
但这是指“以前”。
公社解散以后,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根源在二青身上,平心而论,说二青对李虎仁有什么成见那是欠公道的,他是个热血青年,又受了水成波的熏陶,加上年轻人见义勇为的特点,举报李虎仁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既非诬告,也非报复,如果李虎仁有些自我批评的风格,本来不算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 把自己的闺女,尤其像引弟那样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经大大贬值的闺女,交给二青,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不仅不赏识二青,还记恨二青,并且推而广之,使两家的关系恶化了。
李虎仁把自己没当上村长,而是让刘改兴夺了权的罪过,全加在了二青等人身上。
刘改兴上台,标志着芨芨滩的历史进程从此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
它同时也标志着李苏两家的关系进入了冰点以下。
这就是苏凤河面临的形势。
正如大青妈说的,利息高,还怕没人敢借给。在芨芨滩,能挣钱固然是本事,能借到钱也算面子大,一来表明你有偿还能力,二来更表明你人品可以,信誉不存在问题。因为真要为债务打官司,红烽人还不习惯,同时也十分棘手。
债务的过程中,双方还基本处于朴素的原始阶段,全凭人格担保,双方不打什么字据。仅说到这一件,红烽还纯朴得可以。
这几天,苏凤河干活心不在焉,今天在糖菜地里,他又陷入了苦恼之中。
他踏着暮色往家走,没有看到刘改兴到了眼前。
苏凤河直到被刘改兴拦腰抱住,才大吃一惊,站住了。
“老苏,二青有点音讯没有? ”刘改兴哈哈笑着说。
“还没。”苏凤河说。
刘改兴说:“老苏哥,你要不忙着回去,咱们说说话。”他朝地头的一块空地上一指。
苏凤河对刘改兴的为人是心服口服的,过去在刘家受专政那会儿,苏凤河一有机会,还偷偷接济过刘改兴,刘改兴对他一向十分敬重。这回出乎意料,他当了村长,对老苏还怀有感激之情。
苏凤河虽说有自知之明,论真格的,他可不如人家刘改兴,荞麦皮打糨糊——根本不是那料。
不过,被“陪选‘’了一次,又没选上,偏偏到了从前被人们最冷落的人下头,苏凤河心里有种失落和不平。
但他没有流露过,也没有必要表现出来。在他的感觉上,让刘改兴“指拨”,总不如让田耿他们“领导”舒服。
刘改兴主动找他说话,他当然不能拒绝。就是真有事,也不能扫了刘村长的面子。鞋大鞋小不能没了样子,不管咋说,他是一村之长。
两个人坐在一片草地上,刘改兴掏出纸烟,一人一支抽起来。
原来,刘改兴跟他商量的是这样一件事:苏凤河年轻时当过瓦工.一九五八年包钢创业时,他还见过大世面,砌过七八丈高的车间.终因找了一个本乡本土的闺女——大青妈,恋家恋土,加上父母又不想让儿子登梯爬高,“不如在地里头刨闹保险。”苏凤河才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工人,多少年后,看到同时出去的人已经活成另外一种光景,真有点后悔。不久,大青出世了,两位老人相继病逝,家庭的担子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肩上,苏凤河一点遗憾也就消失在忙碌中了。
苏凤池是个没有规矩的人,跳跳跶跶,指望不上。
他的瓦工手艺,在农村中也有用武之地,不过,那会儿尽义务居多,谈不上什么收益,顶多混几顿饭吃。
谁家盖房也少不下他。
让一个瓦工盖土坯坷垃房,真正大才小用,难为他了。
后来当上车倌,东奔西跑,他的手艺彻底扔下了。
在他的熏陶下,大青二青都“无师自通”,盖房砌墙,也能算个二把刀。
“老苏哥,我估摸了一下,咱们红烽乡,像你这个‘级别’的瓦工,还真数不出几个。芨芨滩的劳力有很多剩余,都攒在地里头,效益太差,咱们也学学外地,拉上队伍走出闯闯,挣别人的钱。”
刘村长高瞻远瞩,两眼一片光明。
“拉上队伍? ”苏凤河把烟夹在手指中间,顾不上抽了。
他这会儿忽然想起来,自己曾几何时未尝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但那只是像一颗流星似的从他的脑海中一闪即逝,没有来得及形成一片光芒,就熄灭了。
为什么? 马不停蹄地忙忙碌碌,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单枪匹马.孤掌难鸣,恐怕又是一个原因。
今天,在这个夜空中群星争辉的时刻,刘改兴,不,刘村长,郑重地而不是轻率地,深思熟虑地而不是信口开河地向他谈及这个问题,使苏凤河又惊讶又佩服。
刘改兴仿佛从他心里走过一趟,知道他想望过什么又没实现,刘改兴就是心眼儿稠,想远的、干大的,要是他苏凤河当了村长,能想出这个道道吗?
“拉队伍? ”他自言自语。
“对,把村子里的一些壮劳力组织起来,搞一个建筑队,到工地上挣钱去。”刘改兴更明确地说,“要想芨芨滩走上富裕,光靠种庄禾不行,养殖、副业一齐上,才有希望呀。老苏哥你说对不? ”
“对! ”他心悦诚服。
“你给咱挂个帅吧。”
“我? ”
“你。”
苏凤河搔搔短发,向刘改兴嘿嘿笑:“大兄弟,说句难听的,我可只领导过牲口。”
刘改兴在他肩上一压,笑着说:“老苏哥,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的本事我知道,你不要以为调理牲口比管理人容易,牲口都是哑巴,它们的心思,全凭你去猜,照书上说,你是个不赖的心理学家。”
苏凤河笑出声,他最近有些日子,不这样笑了,没有值得高兴的事,笑口难开呀。
“干哇,你也让红烽乡的人看看你的真本事,是骡子是马,该牵出来溜溜了。这杆旗就交给你了,凤河哥! ”
苏凤河没说的了。
他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不仅仅为了刘改兴抬举他,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自己在刘村长心里的分量。
“你要肯挂帅,我明天就召开村民会,先让人们报报名,从中挑选上三十个人,我看入冬前,还能干些日子,至于营生,我去旗里找人,叫他们支持咱们一下,不愁没干的。过年的时候,哪怕一家分上一二百块钱,也叫人们展活展活。”
苏凤河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这个刘改兴,村里人没有选错他。谁说庄户人不会“民主”?
苏凤河忽然感到,芨芨滩上,他找到一个可以打开窗户说亮话的人,这几天一直闷在心里头的那件事,不是也可以跟村长说说吗。
他正在犹豫不决,刘改兴仿佛有第六感觉,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听到他的话。
“凤河哥,有甚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刘改兴打破了他的沉默。
“嘿,我想……”
“看你,在我面前还用吞吞吐吐的? 我帮不成,再找别人。”
苏凤河吐口烟,下了决心说:“是这么回事。大青也真格不小了……向李虎仁借钱,我怕碰了钉子。”
刘改兴心往下一沉。
真是人穷志短了呀,借都怕借不到手,他越发感到,芨芨滩赶快富起来的紧迫性了。
“凤河哥,你尽管去借。”他这样“鼓励”苏凤河。
苏凤河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刘改兴的为人,“君子一言”既然他叫自己去,一定有办法让李虎仁“高抬贵手”。
夜色中匆匆走来了白白的身影,没看见他们在地畔吸烟。
“白白,去哪儿? ”苏凤河叫住她。
“我二爹回来了,我妈叫你回去。”白白走到跟前说,发现还有刘改兴又补充了一句,“改兴叔! ”
“那咱们就分手吧! ”刘改兴笑着说,“白白,明天召集青年人去学校开会。”
白白点下头,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等海海他们回来再开。”
“也好。”改兴同意了。
苏凤河的脑海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个问号,他没有深究那到底是什么,只向闺女扫了一眼。
父女俩一进院子,就听见苏凤池正大呼小叫:“哎呀呀,真能把人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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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白在院子门口,跟她爹说:“我听说丕丕回来了,去看看他。”
苏凤池在屋里听了她的话,忙忙跟过来说:“白白,黑天半夜,可不敢乱跑,这芨芨滩可真有鬼了。”
他郑重地停顿了一下,以示严重。
苏白白没做声,她当然不信二爹的话。苏凤河浑身一阵乱跳:
“凤池,咋拿这话吓唬娃娃? ”
凤池气急败坏地说:“哥,我又不是疯了,傻了,闲下没干的拿侄女开心不成。我真格碰上了,要是别人,早就三魂没了七窍! ”
苏凤河听他说得没了边际,就推他回家,扭头对白白说:“去哇,丕丕当了几年兵,长了见识,听听也好。”
白白转身朝田耿家走。
穿过一片黑森森的玉茭林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起来。
从理论上,白白是绝对不信他二爹的胡说八道的,念了多少年书,生生灭灭的原理,早已烂熟于心,但置身于这静悄悄的田野中,仍不免心惊肉跳,怕从何来,她也说不清。
她想起水成波给学生讲过的一句话,其实,万物之中,只有人最可怕。
那是他讲“不怕鬼的故事”一课时发挥出来的。
白白当时就感到那句话富有格言性,哲理性,还专门把它认认真真地记在一个日记本本上头。
是呀,如果这时候突然从玉茭林里钻出一个什么人来,向她进攻,那才真叫可怕。
至于她二爹的装神弄鬼,苏白白是不屑一顾的。
想到这儿,她眼前又闪现出水老师那双明亮的眸子,似乎在问她:你咋理论脱离实际呀?
“境由心造”这个成语,白白不太清楚,但她这会儿通过一步步“反省”,稳住了不安的心,觉得夜色真美好。
如果在这灿烂的星空下面,在这湿润凉凉的庄禾气味中再有个赵海海,那么,白白认为,这希望的田野上的确都种的是期盼,长的全是向往了。
“海海……”她情不自禁地这么说,是呀,闺女的右手按在的确凉半袖的小口袋上,那儿,藏着一封海海给她的抵万金的信。这是上午白白去乡里找田直汇报办文化站的事,田直给她的。
海海在信中告诉她,农林局办的养殖业学习班真带劲。他长了许多知识,对办养鸡场的事,更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