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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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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琴键说:

  “对不起,湘湘,你爸爸命令我把钢琴砸烂。”

  “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司令员的命令,我必须执行,就是错的,也要先执行了再说,这是老规矩。”

  “邬秘书,”赵大明走过来说,“司令员到底怎么啦?好像这无名火有点儿……”

  “怎么啦?”邬中把手一摊,“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首长的事你也不要乱打听,总有一天会叫你们知道的。”他转向湘湘说,“喂,湘湘,请把手拿开,我要执行命令。”

  “太不近情理了,”赵大明说,“怎么能真砸呢!”

  “这不能怪我。”邬秘书毫无表情地说。

  “呆会儿司令员火气消了,就把这事儿忘啦!”

  “那不行,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湘湘,请走开吧!我要动手了。”邬秘书说着,已举起锤子。

  彭湘湘沉不住气了,趴在键盘上,大声呼喊:“妈妈!”喊声刚落,妈妈许淑宜就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太太,但又不仅仅是单纯的老太太而已,在她身上有老革命和老共产党员的气质。肤色偏白,饱满而不浮肿,脸部轮廓是湘湘的模子,要知湘湘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看看这位许妈妈就行了。她穿着一身比较高级但不是新的黑色毛哔叽便装,干干净净。乍看外表,她应该是很健康的人,只有当她走路的时候,才能发现她的腿不大灵便。这是在南泥湾带来的大骨节病,又加上多年积累起来的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所以,她五年以前就不得不离职休养。

  赵大明迎上去叫了一声“许妈妈”,便搀着她走近钢琴。“怎么啦?”许妈妈问。

  “爸爸叫邬秘书把钢琴砸烂。”

  “你真的就砸?”许淑宜望着邬中说。

  “我没有办法,司令员的命令。”

  “你走吧,把锤子给我。”许妈妈接过锤子。

  “司令员会要问我的。”邬中不走。

  “走吧,先不去见他,到你自己的办公室去。”

  邬中只得走了。

  “孩子,”许妈妈把湘湘的手臂从键盘上拉下来,“不要总是那么任性,要懂点事了,你爸爸心烦意乱得很,没见他通晚通晚地躺在藤睡椅上,不说一句话,一个劲儿地抽烟?你也不小了,大学毕业,有些女战士十八九岁就入党啦!你还像小孩子一样。”她忽而转向赵大明,“小赵你入党了吗?”

  “我,还没有。”

  “要靠拢组织,要求进步。”

  “现在搞文化大革命,党支部都散啦!写了申请书还没有地方交哩。”

  “散了一个支部,散不了我们党。兵团党委还在嘛!什么时候也不会散的。咱们自己要心不离党,参加文化大革命也要拿党员标准来要求自己。”

  “妈妈你别给他上政治课了!”

  “要上点政治课,我看现在有些人只知道造反造反,还不知道会造出些什么来呢。”

  这里正说着话,楼下传来清脆的喊声:

  “湘湘!湘湘!”

  “是小炮来了。”湘湘说了声,忙去打开窗户,对下面喊道,“小炮,别叫!快上来!轻点!”

  一个约有十八岁的女孩子轻手轻脚上楼来。她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留着两条随便扭成的短辫子,含着十分甜蜜的微笑,模样儿是好看的。她那轻手轻脚、鬼鬼祟祟上楼来的样子,与她的娃娃型脸蛋恰相映衬。

  “怎么啦?”她鬼鬼祟祟地问。

  “没什么。”湘湘接住她,把门关上。

  小炮走近许淑宜,叫了一声“妈妈”,许妈妈含笑应了她。“她怎么叫妈妈?”赵大明问彭湘湘。

  湘湘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炮已嚷起来了:

  “哟!歌唱家在哩!你问我怎么叫妈妈是吗?我自己没有妈妈了,看到人家妈妈,馋得慌,叫一声,答应一声,心里舒服一点。很简单,就是这样。喂!唱个歌给我们听。”她砰的一声掀开了琴盖。

  “快关上!刚才还为了这事……”赵大明说着走过去,抢先动手关琴,他担心这个重手重脚的角色在关琴的时候响声会更大。

  “到底怎么回事儿?”小炮惊异地瞪着大眼,望望这个,望望那个。

  “孩子,你彭伯伯怕吵,别闹了。”许淑宜温和地解释。“唉!”小炮扫兴地说,“就是你们家规矩多。我们家才好呢!我说了算,我是司令,我爸爸要是不对我的胃口,我就造他的反!”

  “小声点!”

  “连说话都要小声点?哎呀!要把人憋死了。”她说话是不需要别人搭腔的,“哦!我知道了!彭伯伯日子不大好过是吧?”

  “你知道啥呀!”湘湘想制止,不让她往下说。

  “我不知道?”结果适得其反,“你爸爸同我爸爸在我们家里谈过那件事,我偷听来的。你爸爸在一次什么会上反了吴法宪,现在说他是反党。屁!吴法宪,我见过,胖得像头猪,反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爸爸,别怕!”

  “孩子!”许淑宜沉下脸来,“可不能这样胡说。你知道,你是兵团政委的女儿,你乱说话,你爸爸要为你担责任的。”赵大明吃了一惊,心里想:“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回去告诉你们文工团那些人,来斗我爸爸吧!”湘湘紧盯住赵大明的眼睛说。

  “小赵,”许淑宜叮嘱他,“这事儿不要到外面去讲,这是党内的事。空军党委已经开过会了,彭司令员的问题在会上已经搞清楚了,这不是又回来主持工作了?你以后到我们家来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讲出去。你虽然还没有入党,要学会保守党的机密。”

  “许妈妈您放心,我知道。”赵大明诚恳地表示着。“坏了坏了!就怪我。”小炮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为了填补损失,指着赵大明,咬紧牙说,“歌唱家,你要是讲出去了,我用剪刀剪掉你的舌头。”

  许淑宜刚要开口再说小炮几句,却被小炮抢了先:“妈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今天有了教训,我以后一定,一定一定!走吧,湘湘,到我们家去,我有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北京蜜饯。”

  “什么了不起的好吃!我不去。”

  “怎么,蜜饯不好吃?我最爱吃了。”

  “你爱吃的不见得人家也爱呀!”赵大明插话说。

  “你算了!我爱吃的都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东西不能一个人贪了,你懂吗?有福大家享,不吃也要吃。走走走!”她硬拖着彭湘湘往门外走,又见湘湘老是望着赵大明,她于是明白过来了,便说,“都去,都去,歌唱家也去,没问题了吧?”

  走出房门以后,许淑宜叫住湘湘说:“把钢琴钥匙给我。”湘湘迟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来扔给了妈妈。妈妈又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呀!”

  司令员的女儿和政委的女儿手挽着手,那显得心事重重的赵大明尴尬地跟在后面,一同通过了岗哨。走出去不远,迎面碰上了管理处的老处长胡连生。

  “你爸爸在家吗?”

  胡处长挡在彭湘湘面前。现在明明是冬天,他却取下军帽来搧风,头顶上腾起一股热气,太阳穴上面那块大伤疤比往常更红,满睑皱纹,条条缝里噙着汗,在路灯底下闪闪发光。湘湘支吾了一阵干脆说:

  “您最好现在不要去找他。”

  “我呀,什么时候想找他就什么时候去,他睡得梦见外婆了,我也要把他擂醒来。我不晓得什么司令不司令,我跟他在浏阳打土豪是一个班的,平起平坐,都是一个兵。”

  “您有什么急事?”

  “娘卖X的!”他显然是刚从哪里受了气来,开口便骂,“宣传部搞了个预算,向我要两万块钱搞什么红海洋绿海洋,要买红油漆到墙上去涂字,碰他娘的鬼!我不肯,他们给我扣帽子。”

  “这事儿您不能反对哩!”湘湘说。

  “我怕它个屁!顶多又给我把处长降到副处长吧!反正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大官当不了,让它去!这钱,我不能给,这是人民的血汗。娘卖X的!我们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用锅烟子写标语。”

  “那你就快去吧!”小炮说一声,拽着湘湘快步走,边走边说,“咱们管不了。”

  就在小炮拖着湘湘离开胡处长的时候,赵大明留在原地没有跟去,回头望着那个气得骂娘的老红军,一摇一摆地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大明想:他过去可能当过多年的骑兵,走路的姿势好像刚从马背上下来一样。


  第二章 将军的女儿

  空军新编第四兵团政治委员陈镜泉的家离司令员的住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公尺,但中间隔着一个小山嘴,道路是弯来拐去的,因而要计算路程大概在一华里以上。这个小院子和院子里面的小楼,结构同司令员的住房完全一样,就连警卫班的营房和车库也是套着同一个模子盖的。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只有院子里的树木了,因为自然界的树木决不会有两棵长得完全一样的。

  政委的家里没有歌声也没有琴声,好像是一所被废弃了的古老寺庙,惟有从好几个窗口射出柔和的灯光来、才知道里面是住着人的。小铁门已经关了。警卫战士的明亮的眼睛不知躲在哪个黑处。

  陈小炮领着彭湘湘来到自己的家,踢开房门说:“坐下,我来煮咖啡。咖啡吃了长精神,要是你每天煮几回咖啡吃,说不定连眼镜都会去掉。真难看,像个知识分子,臭!”她一面说话一面毛手毛脚地做事,刚把煤油炉子端出来,已经弄得全身都是煤油气味了。

  “看你,慢点儿不行?煤油浇到鞋上去了。”湘湘指出。小炮提起脚抖了几下说:“不要紧,我这是解放鞋,脱下来洗洗就行了。像你,白袜子,黑皮鞋,油光锃亮,我当了女王也不穿它。我要当了女王,就下个命令,全国的女人都要打赤脚,我自己首先带头。那多好!连鞋都不用洗了。”

  “你算了吧!别煮咖啡了,晚上喝了咖啡睡不着觉。”

  “咦呀!那么娇气。你呀,最好是搬来跟我住在一起,不出一个月,保证把你改造得好好儿的。今天你一定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睡不着活该。”

  咖啡在煮着,小炮又忙着去拿吃的。她自己有一个小衣柜,打开柜门,里面现出了壮观:所有的衣服都是揉成一把乱塞在里面,上一格的衣服把袖子拖到下一格来,下一格的塑料玩具长颈鹿把脖子伸到上一格去咬衣服,柜门一关它就压扁了,柜门一打开,它把脑袋耷拉下来。除了衣服以外,还有些盒子、罐子、筒子,铁的、纸的、塑料的,有的倒立着,有的横躺着,有的埋在衣堆里,有的已经自动开了盖,糖果饼干到处都有。

  “你们家里没有耗子?”湘湘问。

  “没有,养了一只很厉害的大黑猫。”

  “要是没有那只大黑猫,我真愿意变只耗子同你住到一起来。”

  “你来吧!欢迎!”

  说话间,陈小炮已经把那些筒子、盒子都抱出来了,往床上一扔,有的滚到地下。好在还有个彭湘湘在旁边,耐心地一个个捡起来。有一个圆盒滚到床底下去了,湘湘捡不到,小炮说了声:“没用!”立刻四肢并用,往床底下一钻,摸到圆盒,在膝盖上马马虎虎蹭了两下说,“自己动手,我的手脏,你爱吃什么拿什么。”

  “你自己也像耗子了。”

  “怎么呢?”

  “贪嘴,好吃,你还吃不吃饭哪?”

  “这个,你不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她见彭湘湘不动手,便把那些吃食盒一个个打开,“现在,就是要吃。趁我爸爸还在,有的是钱,他又慷慨得很,随便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得抓紧时机赶快吃。我总不能老是呆在爸爸身边哪,他也不能陪着我再活五十年六十年哪,我迟早要离开他的,他迟早会管不了我的,我要靠自己。现在我已经高中毕业,大学不招生,都搞文化革命去了,你成绩再好没有人理你。我怎么办呢?呆在家里养老?又不像你,你是大学毕业,肚子里有货,只等分配工作了。我呢?谁给我分配工作?就是给我分配,我又做得了什么?我迟早要离开爸爸的,我要想个办法自己去学点本事,要做到没有爸爸也能自己活下去。快了,就快了,我在这个小院里住不了多久了。要抓紧时机,吃!拣好的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省得将来后悔。还有,你没见到处写着打倒走资派的标语?有多少大官儿被拖上斗争台,关进牛棚里去?你能保险你爸爸永远不进牛棚?你敢说你的钢琴绝对不会进寄卖店?别傻了,吃,只要不闹肚子就行。”

  小炮只顾发她的议论,却没有注意到湘湘的情绪在急剧变化,一声深沉的长叹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怎么啦?”她诧异地问。

  “你讲得对呀!”湘湘忧郁地说。

  “可是,”小炮有点不知所措了,“我……我不该讲?”

  “不。”

  “干脆!”陈小炮扔掉手里的荔枝罐头,“说就说个穿。我告诉你呀,你爸爸的事还没有完呢!我听江部长跟我爸爸讲的。还不知道明儿拿他怎么整,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哎呀!吃吧!吃吧!别唉声叹气了,叹气有啥用!你又不能当保皇派,想保也是保不住的。最好是抓紧时机,吃!来呀!”她两下就把荔枝罐头撬开了,拿了一把小刀子递给湘湘,“用刀子捅,少讲些客气。”湘湘将小刀子伸进罐头瓶又退了出来,摇了摇头说:“不想吃。”

  “你这个人这么难改造!”小炮夺回小刀子,一捅,穿上两个糖水荔枝,硬塞进湘湘嘴里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两个放进嘴里,一口就吞掉,然后连罐子带刀子全部交给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边倒咖啡一边溜了客人一眼,见她又把罐头瓶放掉了,便说:“别那么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样,没出息!你以为我们比你们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向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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