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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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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陈政委还是坚持从额头上的包开始谈起。“你额头上那个包是怎么搞的?”

  他正在等着彭其的回答,江醉章又进来了。

  “政委,大家推我来请示,党委会还开不开呀?”

  “怎么不开呢!”

  “可是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就开始,就开始,你不要来打扰我。”陈政委很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时候。

  江醉章碰了一鼻子灰,却不觉得难为情,坦然自在地退了出去。

  彭其仍旧盯着办公桌那只角,一语不发。

  陈镜泉无奈,只得谈起正事来,他不带感情地说:“北京来电话,要你今天到北京报到。本来要开几天党委全会,现在开不成了,只能用一上午时间让你向大家表个态,大家也对你提点希望,希望你这次上京要把态度搞端正一些。这个工作我们不能不做,是个责任问题。等一下你先听听大家的意见,然后自己表示一下态度,会就这样开,你有什么意见吗?”

  彭其像木头似的没有反应。

  “中午你回家看看,准备几套换洗衣服,把家里的事安排安排,下午两点上飞机,你看怎么样?”

  还是不做声,连点头摇头都没有。

  “你额头上那个包是怎么搞的?”政委为了打破僵局,又问起老话。

  江醉章第三次从门外伸进头来报告:

  “政委,有些同志要到服务社买东西去。”

  “不要去了,开会!”

  心烦意乱的陈政委呼地站起来。

  海面上乌云翻滚,突来一阵强风吹进办公室,是哪个粗心人没有把窗钩挂好,哐的一声,碎了一块玻璃,叮铃铃落在地上。陈政委转过脸去,看见满地碎玻璃,惋惜地叹了一声。有几块碎片落在彭司令员的脚边,他挪动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踩在一块玻璃片上站起身,脚下嘁嘁嚓嚓发出碎裂的响声。


  第二十二章 海鸥与海

  茫茫大雾笼罩着南隅,使这座海滨城市变得神秘莫测。汽车亮着车灯在雾里缓慢穿行,像旧时的乡间元宵节夜晚,花灯人海,鼓乐喧嚣,十分热闹。每一座建筑物都升高了,望不到顶端;颜色也都变得深沉了,带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最初,太阳不知藏在哪里,后来,渐渐地从混沌的天隅现出一大片柔和的乳白色光亮,雾气变成袅烟缕缕,徐徐上升,太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终于把炽热的光又送回大地来了。这时,人们忙着脱衣衫,戴草帽,汽车熄了车灯快快地跑。

  大雾消散,阳光穿透玻璃窗,照到范子愚的床上,他似醒非醒,大动作地翻身,将一床提花毛巾毯夹在两腿之间。昨夜他是九点钟上床的,一躺下就着了,睡得同死了一样。他真辛苦啊!大概至少有七个夜晚不是通宵就是熬到三四点钟才能睡觉,多年来积累的剩余精力,在这一段时间里全部用完了。再坚持-天,一定会晕倒在地,爬不起来。这种苦干精神是自发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器重,从来没有担负过这样大的责任,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样高级的党内机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尽管经常受到江部长的训斥;在这段时间里,他从江醉章和邬中的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知识,使他感到自己的头颅比以前饱满多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得到一种满足,很多人在他的指挥下团团转动,指东到东,指西到西,这是权力欲的满足。短短的几天,做的都是二十八年来从未做过的事,虽然很辛苦,但辛苦得十分幸福。彭其已经送走了,扫尾的工作也做完了,一场激战暂告段落,敌人又不是手里拿枪的军队,不怕他重新集结,反攻上来,只管大胆地睡觉,痛痛快快地睡一个饱觉。

  邹燕把稀饭、馒头、酱菜放在写字台上,自己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那馒头最先是冒着热气的,后来不冒热气了,再后来便结了一层硬皮,而范子愚还是没有起床,也没有看见桌上的食物。

  太阳光照着他的脸,他做了一个烤火的梦,像是在炉前炼铁,又像是用开水洗脸,他耐不住了,终于半醒过来,隐约知道是阳光的照射,打了一个大翻身,滚进床角落去,又睡着了。但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闹,隔壁哼歌的声音,偶尔有汽车从门前开过去,种种声响都听见了。只是手脚不能动,像被贴紧在床上,挪动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里或醇酒里泡过一回,有一种极轻微的痒搔搔的感觉,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气味像檀香,像饭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清醒,脑子开始活动,想起一些甜蜜的问题:“胜利了,干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说我们造反派只会冲冲打打了,整个斗争组织得很严密,有戏剧的节奏,有突起,有铺垫,有高潮,有尾声。很高明,确实很高明。……那些机关干部算得了什么?部长、处长们算得了什么?你们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大事吗?你们有能力把这样的大事办好吗?……陈政委也不过如此,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被我们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称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他很狼狈,原形毕露,也不过如此,摘掉领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不过,他有点可怜,唉!人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连舌头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那样。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务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现在这年头,倒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倒下去了,我们应该分点胜利果实,我能得到什么?江醉章可没有讲过,只说是培养接班人,接谁的班?当然不会接彭其的班……他不会是骗人的吧?他妈的!这个人很滑头,到时候会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松。……我在这里睡觉,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妈的!别把功绩独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么迟迟不答复?一定有鬼。还有那个轻易不放屁的邬中,是个厉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还要我演低级特工人员?他们唱主角,我永远是反面的、低级的,他妈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紧急集合时一样快速地穿衣服,用湿毛巾擦一下脸,懒得漱口,看见馒头稀饭,咕嘟咕嘟连喝数口,三口一个馒头,另外拿一个在手里,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标高干招待所。

  他来到一○九号房门口,敲了一阵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打了个电话到宣传部去,宣传部的值班员说:“今天是星期天”。范子愚早就忘记日子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星期天,经值班员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

  他出了高干招待所,七弯八拐来到校官宿舍区(因这里在未取销军衔以前住的都是校级军官,故名校官宿舍区,现在早就没有军衔了,校官宿舍区的名称还保留着)。经打听,找到了江部长的家,但他家里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

  转念一想,大概邬中和刘絮云知道他的下落,便到门诊部宿舍去找邬中,不料邬中两口子一大早就锁上房门走了。刘絮云是不是在门诊部值班呢?邻居证实说,这个星期天没有她的值班任务。

  这时,范子愚已经敏感到有一出新的阴谋戏剧正在背着他排演之中。为什么在这个星期天,那三个重要人物同时失踪了呢?当然也许是偶然的,各有各的事去了,但范子愚情愿不这样想。自从参与了巧妙地绑架彭其以来,他看人看事的眼光变了,对于阴暗面和阴暗角落不再是瞎子了,而且特别注意着那些地方。

  他心里想着事,走路没有抬头,差点踩上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抬头一看,“糟了!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回来了?”胡连生走路一摇一摆,像刚从马背上下来一样。他当了一回反革命,又当了一回疯子,重新在军营里出现,自然要引起人们注意,认识他的与他打个招呼,不认识的目送着他过去。有的问他怎么回来了,他答复说:“搞他不清,都是些阴谋诡计,娘卖X的!彭其找不到,陈镜泉也找不到,都搞阴谋去了。”范子愚不敢跟他碰面,旁边又没有岔路走,只得有意放慢脚步,想跟他把距离拉开一些。不知胡连生为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范子愚吃了一惊,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他担心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会当面骂他一顿,或者干脆动手打人。怎么办呢?也转过身来往回走?显得太怕他;迎面走上去?又怕发生不愉快的冲突。正在犹豫不决时,胡连生开口了,喊了一声:“革命家!”便擦身走了过去,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范子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表示反感,非常难堪地假笑了一下,便各走各的路。走出去相当距离以后,范子愚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在想:“这个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不突出政治,嘴巴讨厌,但心地善良,不搞阴谋诡计。”

  “江醉章他们搞什么去了?又在策划什么阴谋?”他低头想着,身影倒映在大水塘平静的水面上,无力地移动着……

  这一天,连海面都是比较平静的,海上餐厅那座船形的建筑在海水里投下相对稳定的影子。一阵哈哈大笑声从船头一个窗洞里传出来。

  “哈哈哈……!小刘你真会讲话,你这张嘴呀,比这糖醋鱼还甜。”江醉章夹起一块糖醋鱼送进嘴里。

  邬中在他侧面站起来,提起酒瓶给江醉章斟酒。刘絮云不喝酒也不吃菜,手上拿着一块果绿色的小手绢,斯斯文文在嘴角揩了一下,甜美地笑笑。他们三人都是穿的便衣,江醉章穿得很朴素,一件白府绸长袖衬衣,卷起了袖子,下面就是平常穿的蓝色布军裤;邬中的天蓝色的确良衬衣看来是头一次上身,那凡尔丁的灰色长裤则有点旧了;惟有刘絮云的穿着特别讲究,颜色并不以鲜艳见长,却以特殊的黑色丝绸小褂使她在水上餐厅的全部女顾客中突出来。那件小褂非常合身,长一分短一分都会使她的身段失色。有了这件小褂,下身的穿着可以随便了,哪怕是配一条打了补钉的破军裤,刘絮云仍是刘絮云,不跟别人一样。

  “这可不是我说得好听,事实比我说的还好。”刘絮云赞美道,“要是把您跟陈政委调换一个位子,那我们这儿的面貌就会大不相同了,全军都会要鼓着眼睛看我们。”

  “你小声一点,”邬中提醒说,“这里是公共场所。”

  “就是要在公共场所,才好谈大事。”江醉章把筷子倒过来指着天上,眼睛则盯着那一盘盐灼鸡。

  “江部长,”刘絮云降低了声调说,“我到现在还没有懂,把录音改掉了,他到那里不承认怎么办?”

  “哈哈哈……!”江部长喝一口酒咽下肚说,“好办不好办,关键在领导意图,领导如果要护他,就是他真那样讲也不能算数;如果决心要打倒他,随便你改录音也好,写假旁证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所有假的都会变成真的。而且我们这个录音还有一个特殊作用,能够用他的交代去压其他人。彭其交代了,你还想不承认?其他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生拉硬扯交代出另外一些重要材料来,又可以反过来再压彭其,再压别的人,这个反党阴谋集团就定案了。”

  “真的呀?”

  “太幼稚了,小刘,你太幼稚了。”江醉章把筷子一放,准备点烟。

  这个海上餐厅不知是什么人设计的,想法非常别致。一条弯弯曲曲的桥廊从岸边伸进百公尺以外的海湾里,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游船停在桥廊尽头。其实,那船是不能动的,就像远处那个油轮码头一样,用钢筋水泥的桥桩打进海底,托起上面的建筑物。涨潮的时候,海水淹近船舷,退潮时,船就浮上来了,好像卸完了货物似的。船的主舱是一个大餐厅,船尾是厨房,船头有三间互相隔开的小房,每间只有一张餐桌,专供购买名贵海味的顾客使用。江部长今天特别慷慨,要了一个燕窝汤,所以获得了在这个小间用餐的权利。一般情况下,这里是安静的,只是间或有好奇的游客伸进头来望一眼。

  “陈政委已经跟我谈了,”江部长忽而又以平常的部长派头说话,“他因为要随时准备到北京去参加斗彭,家里的运动要有一个人管一管,这个任务落到了我头上。虽然就职务来讲,我不合适,但现在是路线第一。我听说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二十三级的干部呢!我这样的正师级干部……”

  “就是到中央文革去也是骨干力量,不当个副组长也要当个分组的组长。”刘絮云及时接上他的话,加了适当的补充。

  “陈政委可能就是考虑到目前是文革非常时期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江部长接着说,“我一接手,第一件事就是把胡连生放出来,实行开明政治。”

  “把他放回来干什么?”邬中问。

  “这个等一下跟你们讲。”

  “你别打岔,听江部长说吧!”刘絮云斥责她的丈夫。

  “第二件事就是派一个人到北京当斗彭的联络员,把那里的情况随时向陈政委报告,以便他做好准备,免得北京一来通知要他去时心中无数。这件事陈政委已经同意了。”

  “派谁去?”刘絮云问。

  “你看我会派谁?”

  “派文工团的……”

  “不,”江部长连续摇头,“那些人靠不住,总有一天会出卖你,他们是水上浮萍。只有一个人,我正在考验他,如果行的话,将来准备培养培养。”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范子愚这样的,不行,不行,是草头王,做不了大事。他昨天还缠住我死活要求到北京去送材料,我怎么能叫他去呢!”

  “您到底叫谁去?”刘絮云又问。

  邬中已猜到八九成,但他不说,连忙给江部长斟满了酒。

  “你去。”江部长指着邬中说,“明天就走,带着那两盘磁带,那份材料,彭其写的那张废纸片。还有,我要写一封亲笔信给你,当面交给首长。别的话你就不要讲,我会把所有要讲的话写在信上,包括向首长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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