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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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起新的目标。至于选择何种手段则应根据该国国民的性格和传统的社会秩序而定。普鲁士的权威主义不仅在家庭生活中,而且在市民日常生活中根深蒂固,这就需要对德国制定某种媾和条件。明智的媾和条款对日本应该不同于对德国。德国人不象日本人,他们不认为自己对社会和历史欠恩情,他们努力奋斗,不是为了偿还无穷的债务或恩情,而是避免沦为牺牲者。父亲是一个权威人物,如同其他占据高位的人一样,按德国人的说法,是“强迫别人尊敬他”的人。是他,得不到尊敬就不舒服。在德国人的生活中,每一代儿子在青年时期都反对权威的父亲,然而他们长大成人后,与父母一样,最终还是要屈服于单调无味、没有激情的生活。一生之中的最高峰是青年叛逆的狂飙年代。
日本文化中的问题并不是极端的权威主义。几乎所有西方的观察者都认为,日本的父亲对孩子的关怀和钟爱在西方似乎很难见到。日本的孩子认为与父亲有某种真正的亲爱乃是当然的,而且公开夸耀自己的父亲,因此,父亲只要稍许改变一下声调,孩子就会按父亲的愿望行事。但是,父亲决不是幼儿的严师,青年时期也绝不是反抗父母权力的时期。相反,孩子进入青年时期就在世人判断面前成为一位家庭责任的驯服代表。日本人说,他们尊重父亲是“为了学习”,“为了训练”,也就是说,父亲作为尊敬的对象,乃是等级制和正确待人接物的超人格象征。
儿童早期在同父亲接触中学到的这种态度成为整个日本社会的一种模式。位居等级制上层而受到最高崇敬的人,其自身并不掌握专断权力。在等级制中居于首脑地位的官员并不行使实权。上自天皇下至底层都有顾问和隐蔽势力在背后操纵。黑龙会式的超国粹团体的一位领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对东京一家英文报纸记者的谈话,最确切地说明了日本社会的这一侧面。他说:“社会(当然是指日本)是一个三角,它被大头针固定住一角。”换句话说,三角形在桌面上,是大家都看得见的。大头针则是看不见的。三角形有时往右偏,有时往左偏,但都是围绕着一个隐蔽的轴而摆动。借用西方人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用“镜子”来反映。力求专制权力不要露在表面,一切行动都显示对象征性地位的忠诚的姿态,这个象征性地位则经常不行使实权。日本人一旦发现那被剥掉假面具的权力的泉源时,他们就认为它是剥削,是与他们的制度不相称的,如同对高利贷者和暴发户的看法一样。
正由于日本人这样观察他们的社会,因此,他们能够反抗剥削和不义而不会成为革命者。他们并不打算破坏他们的社会组织。他们可以象明治时代那样实现最彻底的变革,而毫不批判其制度本身。他们把这种变革称之为“复古”,即回到过去。他们不是革命者。在西方的著述家中,有的寄希望于日本在意识形态方面掀起群众运动,有的夸大了战争期间日本地下势力并指望他们能在投降前夕掌握领导权,还有的预言激进政策将在战后的选举中获胜,但他们都严重地错误估计了形势。保守派的首相币原男爵1945年10月组阁时发表的下述演讲最准确地表达了日本人的想法。
“新的日本政府具有尊重全体国民意愿的民主主义形态……。我国
自古以来,天皇就把自己的意志作为国民的意志。这就是明治天皇宪法
的精神,我所讲的民主政治可以认为正是这种精神的真正体现。”
对民主做如此解释,在美国读者看来,简直毫无意义。但是,在这种复古解说的基础上,日本无疑将比立足于西方意识形态更易于扩大国民的自由范围,增进国民的福利。
当然,日本将试行西方民主政治体制。但是,西方的制度,正象在美国那样,并不能成为改善世界的可资信赖的工具。普选和由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虽能解决许多问题,但同时也会产生许多困难。当这些困难持续下去时,日本人就会修改我们所赖以实现民主的方式。那时,美国人将愤然宣称这场战争白打了。我们相信我们的办法是最好的。但是,充其量而言,普选在日本重建和平国家的过程中至多只能占次要地位。自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试行第一次选举以来,日本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当时所记述的那些传统困难今后还会重复。
“在牺牲了许多生命的激烈选举战中,确实丝毫不存在个人的仇恨。议会中的激烈论战、以至使用暴力,往往使外人惊愕,但它很少属于个人之间的对抗。政争并非真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斗争,而是藩阀之间、党派之间利害的的斗争。而且,每一个藩阀或党派的热诚追随者对新的政治只理解为新的战争——一种忠于领袖利益的斗争。”
在较近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选举中,农村人投票之前总是说:“洗好脑袋准备砍头。”这句话把选举战比作过去有特权的武土对平民的攻击。直至今日,日本选举所包含的意义与美国仍然不同,不论日本是否推行危险的侵略政策,情况都是如此。
日本赖以重新建设一个和平国家的真正力量在于日本人敢于承认他们过去的行动方针“失败了”,从而把精力转向另一方面。日本有一种善变的伦理。他们曾试图通过战争赢得它在世界上的“适当地位”,结果失败了。于是,他们就可以抛弃这种方针。因为他们以往所接受的训练使他们能够改变方向。怀抱更加绝对性伦理观的民族总是相信自己是在为原则而战,他们在向胜利者投降时会说:“我们失败了,正义也就不存在了。”他们的自尊心要求继续努力使“正义”在下次获胜。或者,他们承认自己犯了罪,进行忏侮。日本人则不是这样。投降后的第五天,当时美军尚无一兵一卒登陆,东京的一家大报《每日新闻》即已著文评论战败及其所带来的政治变化。它说:“然而,这对最终解救日本是大有好处的。”这篇社论强调每个人都必须不忘日本彻底地失败了。既然企图单凭武力来建设日本的努力已彻底失败,今后就必须走和平国家的道路。另一家东京大报《朝日新闻》也在同一星期发表文章,认为日本近年来“过份相信军事力量”是日本国内外政策中的“重大错误”,说“过去的态度使我们几乎一无所获而损失惨重,我们必须抛弃它采取扎根于国际协调与爱好和平的新态度”。
西方人认为这种转变是原则性的转变,因而心怀疑虑。但这却是日本人为人处世的完整的组成部分,在人际关系上是这样,在国际关系上也是这样。日本人采取某种行动方针而未能达到其目标时,便认为是犯了“错误”。如果失败,他们就把它作为失败的方针而予以抛弃,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固守失败的方针。日本人常说:“噬脐莫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们普遍认为军国主义是争取全世界尊敬的手段,是一种靠武力猎取的崇拜。他们忍受了这一纲领所要求的一切牺牲。1945年8月14日,日本最神圣的发言者天皇向他们宣布日本已经失败。他们接受了战败所包括的一切。这意味着美军要占领日本,于是他们欢迎美军;这意味着皇国侵略企图的失败,于是他们主动考虑制定一部摈弃战争的宪法。日本投降后的第十天,《读卖报知》以《新艺术与新文化的起步》为题发表社论,其中写道:“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军事的失败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价值是两回事,应当把军事失败作为一种动力。……因为,只有这种全民族失败的惨重牺牲,才能使日本国民提高自己的思想;放眼世界,客观而如实地观察事物。过去一切歪曲日本人思想的非理性因素都应通过坦率的分析而予以消除。……我们需要拿出勇气来正视战败这一冷酷的现实。但我们必须对日本文化的明天具有信心。”这就是说,他们曾试行一种行动方针而失败了,现在,他们将试行一种和平的处世艺术。日本各家报纸的社论都反复强调:“日本必须在世界各国中得到尊重。”日本国民的责任就是要在新的基础上赢得别人的尊重。
这些报纸的社论不单是少数知识分子阶层的心声。东京街头及僻远寒衬的一般民众也同样在大转变。美国占领军简直不相信如此友好的国民就是曾经发誓要用竹枪死战到底的国民。日本人的伦理中包含的许多东西是美国人所排斥的,但是,美国占领日本期间的经验雄辩地证明,异质的伦理也包含有许多值得赞扬的方面。
以麦克阿瑟将军为首的美国对日管理,承认了日本人改变航程的能力。它没有采用令人屈辱的手段来阻碍这一进程。如果我们按照西方的伦理把这种手段强加给日本,在文化上也许是能够接受的。因为根据西方的伦理信条,侮辱和刑罚是使做过坏事的人认识其罪孽的有效的社会手段。这种自我认罪是重新做人的第一步。如前所述,日本人对此则看法不同。按照他们的伦理,一个人必须对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负责,过错所产生的自然后果会使他确认不再这样去做。这些自然后果也可能包括总体战的失败。但是,日本人对这些情况并不视为屈辱而憎恶。按照日本人的说法,某人或某国对他人或他国进行侮辱,是采用诽谤、嘲笑、鄙视、侮蔑以及揭露其不名誉等手段。日本人如果认为受到侮辱,那么复仇就是一种道德。尽管西方的伦理如何强烈谴责这种信条,美国占领的有效性却取决于在这一点上的自制。因为,日本人非常憎恶嘲笑,认为这与投降而带来的必然后呆,包括解除军备,负担苛刻的赔偿义务等等是截然不同的。
日本曾战胜过一个强国。在敌国最终投降,而且日本认为它并未嘲笑过日本时,日本作为战胜者,曾谨慎地避免侮辱失败的敌人。1905年俄军在旅顺口投降时,有一张日本妇孺皆知的著名照片。照片上:战胜者和战败者的区别只是军服不同,俄国军人并没有解除武器,依然佩带着军刀。据日本人流传的著名故事说,当俄军司令官斯提塞尔将军表示同意日方提出的投降条件时,一位日本大尉和一名翻译带着食品来到俄军司令部。当时,“除了斯提塞尔将军的坐骑以外,所有军马已全被宰杀吃掉。因此,日本人带来的五十只鸡和一百个生鸡蛋受到了由衷的欢迎”。次日,斯提塞尔将军和乃木将军如约会见。“两位将军握手,斯提塞尔将军赞扬日本军队的英勇……,乃木将军则称颂俄军长期的坚强防御。斯提塞尔将军对乃木将军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两个儿子表示同情。……斯提塞尔将军把自己心爱的阿拉伯种白马送给了乃木将军。乃木将军说,虽然极其希望从阁下手中得到这匹马,却必须首先献给天皇陛下。他相信这匹马一定会下赐给他。他许诺,如果那样,他一定要象爱护自己的爱马那样加意爱护它。”日本人都知道,乃木将军为斯提塞尔将军的爱马在住宅前院建了一所马厩。据描述,它比乃木将军自己的住房还要讲究,将军死后,成为乃木神社的一部分。
有人说,日本人自上次俄国投降后性格已完全改变,比如,他们在菲律宾的肆意破坏和残暴是世界周知的。不过,对于象日本这样极易随着情况而改变道德标准的民族而言,上述结论未必是必然的。首先,敌军在巴丹战役之后并没有投降,只有局部地区投降了。后来,菲律宾的日军虽然投降了,日军仍在战斗。第二,日本人从未认为俄国人在本世纪初曾经“侮辱”过他们。与此相反,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所有日本人几乎都认为美国的政策是“蔑视日本”,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根本瞧不起日本”。他们对排日的移民法、对美国在朴茨茅斯和约及第二次裁军条约中扮演的角色就是这样反应的。美国在远东经济中影响的扩大以及我们对世界上有色人种的种族歧视态度也促使日本人采取了同样的反应。因此,日本对俄国的胜利和日本在菲律宾对美国的胜利,显示了日本人行为的明显对立的两面性格:受过侮辱时是一面,否则是另一面。
美国取得最后胜利使日本人所处的环境再次发生了变化。如同日本人生活中的通例一样,他们的最终失败使他们放弃了前此所采取的方针。日本人这种独特的伦理观,使他们能够自行涤除积垢。美国的政策和麦克阿瑟将军的对日管理没有增添需要清洗的新的屈辱。他们只坚持那些在日本人看来仅属于接受战败“当然结果”的事情,这种做法显然奏了效。
保留天皇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天皇先访问麦克阿瑟将军,而不是麦克阿瑟将军先访问天皇,这件事给日本人上了一次生动的课,其意义是西方人难以估计的。据说,在建议天皇否认神格时,天皇曾提出异议,说让他抛弃他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感到很为难。他真诚地说,日本人并未把他看作西方意义上的神。但是麦克阿瑟司令部劝他说,西方人关于天皇仍在坚持神格的想法将影响日本的国际声誉。于是天皇强忍这种为难,同意发表否认神格的声明。天皇在元旦发表了声明,并要求把世界各国对此事的评论全部译给他看。读了这些论评后,天皇致函麦克阿瑟司令部表示满意。外国人在此以前显然不理解,天皇对发表声明一事感到高兴。
美国的政策还允许日本人得到了某种满足。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三部联合指令上明确写道,“对于在民主基础上组织起来的劳动、工业、农业诸团体,‘应鼓励其发展并提供便利。”日本工人在许多产业中组织起来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及三十年代积极活动的农民组合也重新抬头。对许多日本人来说,他们能够主动地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这就是日本在这次战争后果中有所收获的证明。美国一位特派记者告诉我,东京一位参加罢工者盯着美国士兵喜气洋洋地说:“日本‘胜利’了!是吗?”今天日本的罢工与战前日本的农民起义很相似,那时农民请愿常因年贡、赋役过重,妨碍正常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