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神儿不如我走神儿-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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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拇指轻轻按动,药水就以一滴一滴落下……眼睛复原后,金敬迈冒天下之大不违,私自藏下了眼药水儿空瓶,每当夜深人静时,金把清水注入瓶中,一滴一滴往地面上滴洒。他把这个无聊游戏命名为“水滴石穿”。最终的结果如你所知:水一直在滴,石始终未穿。
上面这个细节出自《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读完它,我奇怪地想,就算到了二一六年,至少还会有两三个人将本书与另外一本叫做《欧阳海之歌》的书对照着重新翻看?如你所知,这两本书的作者是一个人——金敬迈。他的至爱亲朋都叫他“老迈”。如此称呼亲切而外,也是写实——如今金敬迈真的已老。在《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一书扉页之首的那张照片上,金老态龙钟,只有目光还是一副杠头神色。这也是细节之一。“杠头”和“水滴石穿”……我说不清楚这其间的对比在暗示我什么。
《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一书也被出版者称之为“秦城监狱囚禁生活纪实”。可就书本身而言,读者更直接的阅读感受是,其实比躯体的囚禁更更为振聋发聩之处在于,该书用丰饶的细节记录下一个灵魂在地狱般空间中不可能翱翔的翱翔、不可能逍遥的逍遥。而如果没有本书,我们通常会以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长达七年四个月总计3169天的漫长岁月里,尽管老迈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但他却一一记录下自己灵魂的每一个颤抖,每一次痉挛、呕吐、绞痛直至内出血,于是,他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其实也是那个已逝去时代灵魂的照相。
孤独是痛苦的。寂寞是痛苦的。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却熟悉自我灵魂中的每道伤痕,也终于惶恐不安。老迈的办法是,将一只始终舍不得穿的深色袜子放在一个浅浅的搪瓷饭碗里,然后将其浸满清水,一面“镜子”也便制作而成。在这面镜子里,他看见了自己,也嗅出记忆中的霉烂气息(P15)……而现在,读者终于可以相信,他看见的,还有自己形容每道褶皱背后时代的浓郁阴影。
被单身囚禁时,老迈37岁。获得自由时,他45岁。他在秦城监狱一共呆了3169个日日夜夜。他挨过无数巴掌,总计被打掉八颗牙齿,关押他的牢号是20446……作为时代阴影,尽管这些数字单薄得有些沉重,可我依旧以为,有这些单薄的沉重或沉重的单薄,总比什么也没留下的空白好。好很多。
说到影片《无间道》片名含义,导演刘永强说,片头有字幕解释——所谓“无间道”,即《法华经》中所言“无间地狱”,意为痛苦不可超生,而该片的片尾字幕上提示出的,却是一个反向主题:即有时候,永生更是一种惩罚——在那后一个语境中,只有死亡才可以永生……刘导演的话提示我想,在《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中,读者看到的已经不是金敬迈而是老迈——他们已是两人而非一人。金敬迈早就死了,而活着的哪个杠头已经不再是他。这意思用老迈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醒来’的人——体温37。5℃,正常偏高,略带低烧……
如你所知,二一六年是文革五十周年纪念。
生活就是串味儿
卡尔维诺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辽宁教育出版社
生活就是串味儿
在本书中,卡尔维诺顺手还镶嵌上了对人类生活态度的多种假设: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
这其中的每一项,除专指文字生命状态外,也成为我们日常生活情境的一种浓缩。它甚至可能成为我们未及展开的未来生活的扼要提示:你轻逸了吗?你确切了吗?你繁复了吗?
文学日益边缘化,其实很正常。为这个“正常的灾难”大呼小叫长吁短叹,多余。这个“正常的边缘化”其实刚好将文学送回到常识:它其实仅仅是一枚橄榄或怪味豆?
这样,将卡尔维诺原本标明为“文学”的备忘录当作一种现世生活范畴的假设,或许更符合卡尔维诺原意——太多的现世悲剧其实不过因为错位:该“轻逸”的时候我们“繁复”了,该“确切”的时候我们“迅速”了……
更多心怀鬼胎的误读出现于阅读《寒冬夜行人》中。它为什么被评家称之为“小说中的小说,文学中的文学”?
小说十余万字。但卡尔维诺在其中处处埋雷:情节的雷、思辩的雷、探究的雷。它以一男一女两位读者为调换装订错误的一部小说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为线索,并杂糅10部不同作家所写小说片段,制造出一种迷宫般的阅读效果。甚至卡尔维诺本人也在小说中以角色面目出现,上窜下跳……它使这本小说的阅读更像一个考验读者耐心的文字游戏。与电脑游戏不同的是,它只能在想像中完成。
假使上帝不允许想像出错,想像便早已不复存在——如你所知,很多时候,误解也是一种想像——在贫穷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百万富翁、在挥金如土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街边乞丐……
至于《寒冬夜行人》,则须顺从卡氏的故事逻辑,把自己想象成那位“女读者”或那位“男读者”……直至干脆把自己假设为那张“宽大的双人床”?……随便。
在《寒冬夜行人》的第三章,卡尔维诺假借他人之口反复强调:“生活就是串味儿”。仔细想,“串味儿”既是“想像”的别称,也是“想像”的要害。
调养文字
恺蒂 《书缘·情缘》 辽宁教育出版社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假如文字也自有其生命,一个作者的文字就像他养大的“孩子”。
笼罩在这一比喻中,恺蒂对自己的文字施行何种调养、照料、呵护,其文字才有了现在也清澈、也沉潜、也丰富、也单纯的模样?我还没想明白。
依我之见,在汉语写作者中,如恺蒂一样稳健灿烂兼有、资讯识见具佳者,并不多:说中年别恋,恺蒂说:白头到老不难,烂漫很难,而现实最多的,是那种“努力着的不愿宣布失败的婚姻”(P93);说窥视情结:恺蒂说:隐私有市场价值,远非媒体一厢情愿可以解释,“所谓尊重别人隐私只是一个道德上的梦想,是一个大家为了礼貌而遵守但是内心里又时时刻刻想打破的神话”(P168);说英国文化的内敛,恺蒂说:英国文化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在于,它有一种“表面上的温文尔雅”,“大家喜欢的是有话憋在肚子里的礼貌”(P266);说男女平等的虚空,恺蒂说:“三十之后,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就变了”,“有人讥讽三十多岁的女人就像是一个急着等待受精的卵子,想的就是找老公,生孩子(P248)”……
读完《书缘·情缘》,发现所谓恺蒂文字的干净,仅止表象。其内里品质,应是“妥帖”与“确切”。没有这些,所谓“干净”也便无从说起。
某日与恺蒂fans交流阅读《书缘·情缘》心得。出乎预料,该fans摇头再三。问及因由,他直抒胸臆: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了,恺蒂已经去南非了……这等于说,很多读者对恺蒂的喜爱,其实也是对沉潜、清澈、冷峻并幽默的英国散文的喜爱?
她们的故事
克拉克·舒曼 《不朽的音乐之魂》 贵州人民出版社他的故事,她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丛书共四种,传主均为德国知名知识女性,包括著名俄裔学者、作家莎乐美,有十九世纪著名的女钢琴家克拉克·舒曼,德国犹太哲学家、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以及十八世纪德国才女卡洛琳·谢林。
“本世纪即将结束,统治了两千多年的男人故事(His story)在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女性的呐喊中变得苍白无力,是时候了,是该拿起笔写下我们的、她们的故事的时候了……”
这段话是该丛书主编徐菲所写。她的话里好像憋着一口气?
尽管……但是……
肯特·基思 《似非而是》 中信出版社
还是要建设,还是要行善事,还是要心存高远
当“简单”成为大众需求之梦,满足它,便是商机——从“手机”到“洋快餐”,证例多多,不说罢。
在图书产品中,近年最著名的“简单”便是那坨“奶酪”和那位“富爸爸”了,也可免谈。唯一可说之处是,当那坨“奶酪”和那位“富爸爸”瞬间繁衍出无数后续版,进而成为一个全然无序的庞大“家族”后,老子、儿子、孙子辈分乱做一团……不像话。
一切都难以预料。谁也没想到,“奶酷”、“富爸”之后美国人民还能对一本初版于十数年前的小书《似非而是》重新产生阅读兴趣——它“简单”之至。在那五万来字中,作者不过是为读者开出了十数条老生常谈。并且,就连阐述那十来条“戒律”,也被简化到四个汉字:“尽管……但是……”
或许,正是这样的简单,使得读者对它感觉亲切?或许,在日渐焦虑、劳碌的都市生活中,“简单”已成为现代都市人最向往的乌托邦?
“思想最博大的最大的人,可能会被头脑最为狭隘的最小的人击倒,但还是要心存高远”;
“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但你还是要成功”;
“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秘动机,但还是要行善事”;
“你穷数年之功建设起来的东西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被毁掉,但还是要建设”……
面对如此老生常谈,我的揣测是,它之所以得以击中现代人的情感软肋,不过因为在一个在在剑拔弩张、标新立异的年代,“老生常谈”已十分稀罕。
当然,诸如《似非而是》之类,“简单”只是它的外表——其所言“是”或“非”,就像两颗钉子,而当那两颗钉子上被不同的读者悬挂上不同心情的皮氅或礼帽时,“简单”不再——美国人民对它重新焕发出的阅读兴趣即因此而来?顺着作者肯特·基思的思路或句式,美国读者在心中念念有词:尽管自由、民主或许难免世贸大楼的倒塌,但是,还是要坚持自由民主?
当然,中国读者对发生在美国读者阅读联想中的一切大可置若罔闻。因为只要阅读展开,在或“是”或“非”那两颗钉子上悬挂着的,已是中国某乡镇某小公司某小股东某小职员的寻常悲欢。
并且,尤其对于那种悲悯的乐观主义者而言,“简单”除去本身即一种商业策略,它同时也是当代平民情感软肋。以“似非而是”主旨而言,它刚好契合了很多中国百姓的哲学经验——“以不变应万变”确实在很多时候是因为无奈,不过,正是这无奈提示如下事实: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那些祖辈相传的核心的价值观万万不敢说变就变,说扔就扔。
说到动情处,肯特·基思的语调像极了一位平民导师:“似非而是的戒律并不关注流行的成功符号,诸如财富、权力和名望。相反,戒律关注意义——这些意义你可以从爱他人、行善事、为人坦诚、志向远大、为无名小卒奋斗、建设、帮助他人和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中获得”……如此训诫道理老套,但态度诚恳。对于日夜在挤压中求温饱的当代都市人而言,它就像所谓“心灵桑拿”,可实际上,有意无意之间,它将“臭汗”巧妙省略。
丰富、令人感动的无聊
李洱 《破镜而出》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柔软而有穿透力
李洱小说里充斥着丰富的无聊感——最开始,我不很明白,李洱何以能将那种“无聊”写得那么令人感动,后来,我发现,所谓“感动”,不过是我自己在其中找到一种认同而已——它或许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让我自己继续无聊、快乐下去的借口。
我倾向于将李洱的小说定义为“知识者”小说。我的意见是,这类小说中所有形而下细节,统统具有尽管不够清晰却始终隐约闪烁的精神指向——一一落实、猜测直至虚构那些“指向”,也便成为阅读李洱小说的最大乐趣:《二马路上的天使》中的杜蓓真的将整容手术做到肚脐眼上了吗?如此细节是在暗喻学术评价体系的抓狂抑或错乱?《导师死了》中的导师吴之刚到底是否罹患肝癌?他的坠楼是畏惧肌体之无聊?抑或体制之无聊?我找不到答案。可我知道,有答案。
到目前为止,李洱小说除《花腔》外,叙述语言大都平实流畅。对此,我始终满腹狐疑。尽管极力掩饰、遮蔽、叙述口吻极尽平缓、漠然、无聊、庸常,可作者内心的狡黠、乖张、乃至思想风头的暴戾等等依旧蛛丝马迹,暗香浮动。
在《破镜而出》中,作者借“我”之口说:“我现在已经习惯于用平静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尽量不让它有什么反讽色彩(P6)”……如你所知,我依旧感觉如此告白本身属于此地无银三百两。难道你反讽得还少?
关于李洱,我只读过三部小说。不知何故,作者分别两次将自己漓江版、文联版的小说集命名为“遗忘”?李洱究竟要“遗忘”什么?我在阅读中发现,李洱本人最喜欢的颜色或许正是他在《破镜而出》中提到的所谓“鸽灰色”?因为鸽灰色是“一种柔软而有穿透力的色泽”(P2)?并且,它像极了作者本人性格?
指甲很干净,很苍白
李松樟 《愤怒的蝴蝶》 广东人民出版社
指甲很干净,很苍白
该书的副题为“一个唯美主义者的诗意随笔”。该书整体装祯设计极端“唯美”,与此副题暗合。
在覆盖面越来越广大的时尚文化消费中,我们不难看见“愤怒”,更不难看见汲汲功名的“喘息”或志得意满的“哈欠”,唯独“优美”踪影难觅。而李松樟笔下的“优美”甚至根本无关风花雪月……而人情世心却一再成为他笔下关照、记录的对象。
书中有短文《安魂曲》。文中记叙作者回家途中见到一起交通事故,肇事者逃之夭夭。被轧死的小男孩“一只手从盖在身上棉被里伸出来,指甲很干净,很苍白,不知谁为他盖上的棉被,很破烂,但可以隔开人世的寒冷。”
回到家,正在弹钢琴的女儿觉得父亲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