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嫌疑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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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武的女儿孙薇薇从大学回来,知道我搬对门便高兴地跑过来。
我敞开大门把她迎进客厅,看见对面的猫眼也由明变暗了。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这盯来盯去真是直指人心。
第一次看见孙薇薇这么近地站在母亲田岚身旁,一瞬间为她们长得如此相似睁大了眼睛。孙薇薇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说:你怎么吓着了一样?
我说她长得像我母亲。
孙薇薇也像母亲年轻时有一张瓜子脸,也是纤细又略带丰满的身材,说起话来也有些神经质的羞怯。大概也永远适合当学生不适合当妇人。我母亲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颇为惊愕地打量着孙薇薇,有点像打量一个失散多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
然而我知道母亲田岚绝不是孙薇薇的母亲嫌疑人。原始社会也只有过不知父亲是谁的阶段,母亲从来是确凿无疑的。
孙薇薇被我们母子的目光剥了一层皮,又腼腆又兴奋地回去了。
我却还在惊疑之中,问我母亲:她妈长得不像你,她爸长得也不像你,怎么她像你?母亲怔愣了一会儿说:她爸长得像你姥爷。就去厨房忙饭了。
我推门进了母亲房间看墙上挂的姥爷姥姥的照片,瞠目结舌地发现孙武长得确实像我姥爷,只要把孙武往瘦了调调就酷似了。又想孙武年轻时就是瘦的。这么一悟我就知道田岚和孙武的缘分在哪儿。再拿镜子照自己,也发现和孙武相像了。
我悚然出了一身汗,想到人类关在一个并不大的笼子里。
晚饭后下楼散步,遇到孙武夫妇和女儿孙薇薇也在散步。他们的残疾儿子常年放在老家。孙薇薇高兴地过来与我走了并肩,孙武一团和气的脸上好像抖了一下。
我一边同孙薇薇散步一边顺流而下地看出我和她的相像之处。
我和她两代之内同血缘呢,还是两百年前同一祖先?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1)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
电脑做图可以将一辆旧款汽车逐渐变为新款,我轻而易举地将孙武的图像修改一番变成活脱脱的阿男。看着这个成果,我觉得宇宙死了一样。电脑技术再版了遗传与变异,我就是结合上母亲田岚的特点将孙武修改成了我杂种阿男。
我心跳得厉害。我觉得正在结束背那么多父亲嫌疑人的沉重历史。
眼光一变一切都变了。过去觉得他那一团和气冠冕堂皇的做派我望洋兴叹,现在面对穿衣镜拿出他的姿势做出他的表情嘿嘿一笑,俨然同一个人。过去他那玩深沉做崇高的矫情文字我觉得从骨子里就满拧,现在看着他的书模仿上几句,居然也滔滔不绝矫情下来。我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在屋里狼狗一样走来走去。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那样的流氓一个坯子。
没想到,居然是孙武模出来的杂种。
他进出家门我在猫眼里瞄他。他在楼下散步我从窗户俯瞰他。他与我在路上碰见我装作一如既往其实在重新端详他。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我在人群中猎人一样透过烟气打量他。我发现我抽烟弹灰的动作和他很相似,咳嗽的声音粗细不同底气一样,我进会议室进礼堂和他一样都喜欢溜左边走。
完了,就像两只麻雀我看不出差别,阿男和孙武两个大活人我也快看不出差别了。
但是,我还没权利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我又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一个人怀疑邻居偷了斧子越看邻居越像偷斧窃贼,斧子找到了再看邻居就完全不像窃贼了。我不能轻率莽撞。我要慎重严密。
我开始用有关孙武的话题试探母亲。
母亲一说到孙武就显出不耐烦来,我便迂回谈她的上学插队,她倒还有谈兴。有时也谈及孙武,那不过是一群知青在农村的往常事。我刺探不出母亲对孙武的内心,便把孙武有关上山下乡回忆的文字找来研究一番,居然发现他由昔至今的合理性。我从来死瞧不上他们这代人的矫情做作,可自从看出我和他一脉相承后,我发现把我放在孙武的当年,我也一样像他装模作样战天斗地混两年扁担箩筐就跑到城里再镀工农兵大学的金了。
往下我是孙武该如何行为我不敢多想了。我会分配到文化大院,我会遇到田岚并可能再续旧情,我会像孙武或者不像孙武地接着行动。这些还是让孙武本人去做去承担责任吧。与我无关。我连自己是否孙武造出的都确定不了,这些想像纯属毫无必要。
看来我不可能在母亲这里探出究竟,我几乎想撬开她那只旧木箱了。
我更不可能去探问孙武,他一定讳莫如深。我又不能举起皮带严刑拷打撬开孙武的嘴,但我却惊心动魄地想到,我可以设计特别的行为艺术达到目的。
我把这个行为艺术叫做“人伦极限”。
我开始和孙武的女儿孙薇薇正儿八经谈恋爱。
我知道这样做对孙薇薇很不负责很流氓,但我没别的办法。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2)
再说我和孙薇薇从小学到初中同班本来就有些青梅竹马。对高倩对阿囡对陈小燕我充其量有过单恋,和孙薇薇还真有过眉来眼去的小情调,只不过那些小情调现在看来规格不高,互相抄个题下雨共一把伞在小饭铺一起吃早点等等。我至今记得她吃半个油饼把另半个给我我一人吃了一个半。还记得出教室时撞个满怀她脸红了我心跳了我想了几个晚上不知道她是否也想了几个晚上。还有就是我调皮捣蛋学习不好母亲又体弱多病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在文化大院干杂活,孙薇薇见到我总显得更善良更照顾我的自尊心。有时她和同学说说笑笑碰见我,立刻收住她的高兴以免刺伤我。
我出诗集是她第一个跑来祝贺,而且高兴得有些激动,好像这是她早就盼望的解放日。她从此和我见面一下快活起来,她的快活很打动我。
这么说来她不是不喜欢我我也不是不喜欢她。
我和她谈恋爱,也不能说没由来没道理。
我约她一起逛书展逛夜市又听音乐会,这里的含义是显然的。
我看出她的喜欢她的兴奋她对我的真情实意。我还看出她的善良她的神经质她的不通世故。明明是拥挤中别人踩了她的脚,她却先红了脸道sorry,好像是她的脚放错了地方硌着了别人。这是个总怕自己对不起别人,而从来看不见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女孩。我也就明白前几年她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每次相遇有多么困难。她太容易相信人了,全然不知我杂种阿男是以怎样的阴暗残忍和她谈恋爱。
我在她身上分明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田岚。
她应该就是这样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涮了。
我忽然又看清了现在的母亲田岚,我发现对她的观察和描述其实一直不对。她面对那些亏欠她的男人不全是债主的冷淡,无论是龙向光还是高勇还是孙武还是陈雅虎和她打招呼,她其实有种受宠若惊的寒酸,更多的可能是自惭形秽的局促。
看来我母亲至今没觉得那些男人亏欠她。我悲悯她,又为她感到耻辱。
我接着就悲悯孙薇薇,我流点坏水把她搞毁真是很容易。
我掌握着尺度,不想把她搞得神魂颠倒,将来丢魂落魄。我对自己把握得住,因为我面对自知的人伦极限。我现在也用这个极限逼近孙武,我要撬开他的嘴。别看这几天联合会换届迫在眼前孙武家人来人往乌烟瘴气,但我知道他会关注我们的一切。
我和孙薇薇一起在音乐会碰到文化大院好几个人。陈小燕和她父亲陈雅虎也去了。陈小燕看见我们俩瞪大了眼,小妖精受起刺激来还蛮好玩的。
听完音乐会,我和孙薇薇手拉手散步到半夜。
我说我想夏天和她一起去北戴河,她说要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我等待孙武的反应。
十六 乌云像逼债人的面孔虎视眈眈(1)
寡妇门前闲话多这句老话在今天过期了,在二十多年前却很有效。
我母亲田岚那时不是寡妇却比寡妇还寡妇,捕风捉影的流言还给我增加了若干纯属泡沫的父亲嫌疑人。黄金辉就是其中一位。他大概到我母亲住处坐过或者还有两三次距离较近的谈话,也便成了我“杂种”称号的又一个来源。
这位一二十年前写诗写小说的主儿后来投笔从商,天南海北去发展房地产。面黄肌瘦的男人一脸贪心奢望,别使着。我唱这句歌谣时无意中可能掠过他的尊容。
正当文化大院忙着文化联合会换届时,这位肌不瘦面却黄的黄金辉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块金表一条金领带目光金溜溜荣归故里了。
黄金辉那天坐着最豪华的车又有豪华的人群和小蜜陪同,来势很猛。车队一行刚到文化大院办公楼前停下,顽强地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龙向光早已扶老携幼领着他的全班人马在此恭候。全世界政府换届大选前在朝派都会尽可能外交亮相内政出台做新闻抢镜头为连任加资本。在野的那一派自然更不甘居后。在大楼前迎候黄金辉的人群中还看到了高勇陈雅虎的身影,都和黄金辉过去是哥们儿,都伸出手来。
黄金辉晃着金黄小脸,不分朝野嘻嘻哈哈握了个遍。
当今的文化人对拿屎盆装金挖银的钱混子有的是清高冷眼,但倘若屎盆里的金子银子往你兜起的衣襟里倒时,那绽出的笑容就春暖花开灿烂无比了。
黄金辉说这次绝不空手回娘家,少则七八百万多则两三千万捐给文化联合会。
窘促的文化人一想可以捉襟不见肘了,全活起来。
龙向光急于把接受这笔善款作为本届执政的光辉业绩,也好成为连任下届的伟大铺垫。在野的高勇之流自认为和黄金辉曾是一茬儿兄弟,决定插过来灌他一耳朵,让他把捐款作为支持在野党上台的筹码。谁能拉来钱,谁就能扶持文化大院内几家摇摇欲坠的刊物补助七八个就要关门的研究机构举办几个发奖活动装修一下办公楼门面,谁就能好大的面子换届上台了。
龙向光提议,黄金辉虽然离职多年但过去写诗写小说现在又赞助文化大业,下届聘请黄金辉为名誉副主席。高勇等在野派便升格提出聘请黄金辉为名誉主席。龙向光又提议把“名誉”二字拿掉,让黄金辉进入下届联合会主席副主席候选人行列。
黄金辉面对鹬蚌相争扮演渔人角色,笑吟吟和朝野两派在会议室一起海阔天空。
龙向光眨眼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官办迎接活动高勇之流硬插进来,不快活也很无奈。龙向光设的官宴高勇一伙儿也争着和黄金辉攀谈挤进来,龙向光皱皱眉除了让再多摆一桌别无办法。及至高勇领着哥们儿三五轮回地私请黄金辉时,龙向光只能糗在家里远远地闻味儿了。
晚上,龙向光领着一帮亲信到黄金辉下榻的紫阳饭店看望他,在大厅里看着表等到半夜不见人归。听说被高勇陪着泡歌舞厅去了,龙向光气得满脸涨红。
这一幕,我在环形楼梯盘旋而上的二楼咖啡座俯瞰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龙向光跷着腿坐在沙发上和左右陪同张牙舞爪地谈话,谈一谈换一下二郎腿看一下表望一下金碧辉煌的大门,而后重整旗鼓接着海阔天空熬时间。十点过去了十一点过去了,龙向光示意左右掏出手机。打了半天大概是和黄金辉联系上了,甚至听到了高勇在黄金辉身边的说说笑笑。龙向光脸色变了,随即一笑又接着和周围人海聊。他们听黄金辉说马上回来,却一直熬到一点过去两点来临不见人影。看见龙向光双手叉腰踱来踱去。
我看着这个现场直播倒也熬了自己的时间。
母亲田岚听说黄金辉来了,怔愣了一会儿说:他这人还挺好的。启发我回忆起小时候有一回烧得天昏地热他抱着我同我母亲一起去了医院。其实我只记得晕晕乎乎像坐船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晃悠了一番。母亲还说了两三件黄金辉对我们母子的善举,使得我对他生出刮目相看的尊重。母亲说:我们请他吃顿饭。我说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咱们请不上。母亲说:他知道是你一定会先答应的。
十六 乌云像逼债人的面孔虎视眈眈(2)
我为这优先权颇费猜疑,追根寻源想像往昔。
我今晚一定要见到黄金辉,当面敲定请饭事宜。
两点半了黄金辉进了大厅。龙向光一伙儿像长途旅客熬到站从恹恹欲睡中活过来纷纷起身迎上去。及至看到高勇几个陪着,彼此心照不宣又大面上过得去。黄金辉显然不想把相争的鹬蚌都领回房间,一挥手在大厅坐下了。龙向光终于熬走了高勇一伙儿,独占天时地利人和把住了黄金辉。
龙向光一定有许多重要话不能隔夜,讲得振振有辞。
黄金辉打着哈欠抹着脸,撑着笑坚持着。
我终于熬走了龙向光一伙儿。见他们一出大门我就沿着旋转梯从二楼飞到一楼,在电梯口迎上了黄金辉。
黄金辉愣了一下,听说我就是田岚的儿子阿男,立刻亲热地搂着我肩膀将我一路拔高地带到他高层的豪华间。随身小蜜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