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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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经营盐与大米,家境豪富。齐园明的儿孙世袭经商,除了开盐号、米行,后又陆续开了绸庄、布店、茶叶行并经营南北货,几乎当时所有赚钱的生意都有涉足,家业越来越大。而当时经商有前店后坊的传统,当然齐家做的都不是后坊生产前店售货的生意,可为了聚集人气,所开商铺都集中在一起,逐渐,园青坊一条街,变成了这个城市主要的商业街,繁华热闹,沿街店面几乎都姓齐。
成虎查清的这些历史,连现在居住在老宅里的齐家后人都不是很清楚。齐家人仅仅知道上两辈的事,也就是到齐社鼎的父亲。即便是这两辈人的历史,齐家人也是讳莫如深,不愿意多说。
成虎最近在南京图书馆里找的新资料,是一本康熙年间修编的县志和民国初期本市一位落魄秀才记录的这个城市一些风土人情、人文景观、传说典故,其中有一章专门写的是齐府。就是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中国近代史上两个着名的人物,说的是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和清朝的两江总督曾国藩都曾住过齐府。
成虎抚摸着这两本已经发黄发脆的线装书,把众多支离破碎的记载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渐渐地一个问题困扰了他。
历史上,齐家一下子兴旺起来,又一下子沉寂了,沉没在历史的烟波浩渺之中。齐园青迁居京城,病故于京城,被皇上谕赐祭葬。县志记载至此,再未见任何文字史料记述齐家情况。他在北京的子孙无声无息,消逝了一般。任成虎绞尽脑汁多方查询,翻破故纸,未见半点踪迹。
留在故乡的齐园明后代,算起来至今应有数十代子孙,可齐家虽家大业大,人丁似乎并不兴旺。现在只有齐社鼎一家,和他的妹妹齐社娟仍住在85号大院里。
根据史料,成虎分析,齐家跨经明、清、民国三个朝代,逐渐破败,历史上能查出一些脉络的,都与兵乱有关。清兵入关,多尔衮灭了明朝,虽然开始时采取了一些招抚政策,但毕竟是改朝换代了。齐园青是明朝的大官,清朝建都北京虽然已经是一百多年后的事,但他的后人仍然受到冲击。
然后是太平天国时期。齐府所在的宜市是南京的咽喉,战略重镇,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率兵占领宜市,齐府举家外逃,园青坊沿街店面纷纷关门闭店,偌大的宅邸变得空空荡荡,被太平军征用为王府。后来,占领宜市的换成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英王府也曾设在齐府。后英王府迁走,齐府仍是太平军做次一级首领的官府。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领湘军攻占宜市,在齐府里有一场惨烈的厮杀,死者不计其数。一位落魄秀才记录当时的情况说,后院水井里全是血,后来齐家人不得不把这个水井填了。半年后,一遇下雨,阴沟里冒上来的水,还是殷红的。成虎想到了后院盖厕所时挖出的那节人骨,他怀疑可能与此有关。
经过这次劫难,齐家大伤元气,园青坊大街上的店铺也关了一半。据说齐家迁回来之前,曾国藩还曾在齐府小住数月。他那流传后世着名的家书,有几封就在齐府写的。
再一次大的打击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攻占南京后,沿江而上,于一九三八年占领宜市。齐家再次外出逃命,当时叫“跑反”。这时,齐家虽已家道中落,但在园青坊大街上仍有几爿米行和绸庄,还有后来新开的鱼行和一家真正是前店后坊的点心店,所做的苏式点心,远近闻名。
日本人进城后,立即把齐府征为司令部,后来又改为宪兵队驻地。一占就是七年,齐府变得阴森森的,不知道有多少冤鬼孤魂死在里面。
抗战胜利后,齐府后代已经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回到宜市的只有逃到乡下没有走远的一房。
历史沧桑,日历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然住在齐府里的齐社鼎一家,只知道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们的父亲叫齐衡君。
齐衡君生有二男二女。长男齐社稷原在上海外国洋行当学徒,后来跟英国老板去了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迁至英国,现在后代都在英国。长女齐社玉,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随夫去了台湾。次男齐社鼎,小女齐社娟,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齐府。
经过历史的变迁和兵荒战乱,以及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齐府早已不属于齐家了。只有现在齐社鼎和齐社娟住的几间房,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平方米,是在他们名下,还有一些走廊、天井、厅堂等权属不清的地方。
齐衡君是个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人,并不重男轻女,他生前将齐府按照“三进三堂”结构,分给了儿女。一进分给了长女社玉,二进分给了长男社稷,三进分给了次男社鼎和小女社娟。三进是两层楼,面积最大,社鼎分到楼下,楼上分给了小女社娟。
解放后,一进属于社玉的部分,被政府没收。社稷的房屋因其解放后一直未归,部分出典,部分出租;社鼎的房屋,也因生活困难出租了一部分。社娟也将楼上的两间厢房让出一间出租,后来连楼上的厅堂也隔成房间住了人。因此,齐府里住进了众多非齐氏家族的人家,而且公房私房混杂在一起情形十分复杂。
这天是星期五,不是齐社鼎回家的日子,可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就匆匆赶到了汽车站,他急着想回家,和妻子孩子商量老宅拆迁的事。
上了车,齐社鼎的神情又恍惚起来。他生于老宅,长于老宅,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儿子女儿也都生于老宅。他的一生,悲欢愁苦喜怒哀乐,老宅一本全知,他已与老宅糅为一体了。如今老宅要拆了,要变成一堆碎石烂瓦,夷为平地,要建起那让人眩晕的积木一样的高楼。
老宅将不复存在。
尽管老宅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但是已经与老宅糅为一体的齐社鼎也有一种走向末日的感觉。
故土难离,故居难迁啊!
走进园青坊大街时天色已晚,天空飘起似有似无的细雨,脚下的青石板经过岁月磨砺,变得圆润滑溜。街上的路灯大都坏了,也许因为马上要拓宽,市政部门没有派人来修,因此,园青坊显得十分幽暗。但齐社鼎不怕黑,这条路他走了五十多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每一步踏下去,他几乎都知道是踩在哪一块青石板上。
此时,他抬头看看那已看过千百遍的牌坊。这座十几米高的牌坊,三层飞檐,大理石雕刻,古朴典雅。岁月风霜的侵蚀,白色的大理石已变成灰绿色。
牌坊是残破的,当年的红卫兵用大锤砸去了牌坊上的雕刻,牌坊依然立在那里。齐社鼎叹了一口气,道路要拓宽,房子都要拆了,祖上的这个牌坊也一定会拆去的,因为它挡着这条即将拓宽的路。齐家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印记,就要彻底消失了。
当年四人抬的轿子可以直进直出的老宅大门,因年久失修油漆斑驳,画在上面的门神早已经缺胳臂少腿肢体残破。齐社鼎用力推开大门,“吱——呀——”沉重的大门痛苦地呻吟着,齐社鼎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大门后一团漆黑,这里原来有一盏路灯,可由于电费的问题,老宅里的人意见不一,后来就拆了。只有从旁边人家的窗户里漏出的一点灯光引路。
齐社鼎抬起沉重的腿,因为大门下是一道门坎,早年齐社鼎进出这个门坎是轻松自如的。这几年不同了,他已年近花甲,虽极瘦,却患高血压多年了,跨这样高的门坎就体会到,自家的门也不好进了,他不得不用手去帮忙。
刚将一条脚搬进门内,忽然,听到一种很细微但很清楚的声音,像一个人在自己耳边悄悄说话,抬头一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被人摘去似的掉了下来,就在眼镜滑下的瞬间,他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并且射到门后面的梁柱上,从梁的右边射到左边,似乎还在梁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屋檐上。
“轰——”被惊吓的齐社鼎只感到脑子一炸,眼前金花直冒,接着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齐社鼎醒来,已经躺在自家床上,妻子、儿子、女儿,还有许多邻居都围在床前,大家都急切地望着他。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到嘴巴不听使唤,呀呀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半边身体麻木了,想动一下都困难,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妻子谢庆芳急得哭了,连声问:“社鼎,怎么回事?社鼎,你说话呀!”
邻居们也都望着他,希望他能说出事因来。
此时齐社鼎意识好像还是清楚的。老宅里有一个穿一身白的女鬼,这个传说他听到很久了,他觉得自己今天遇上了,不过不是女鬼而是“狐仙”,他要把自己这个发现告诉家人,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手指伸进女儿送来的茶杯里,在红木床头柜上,写下两个字:狐仙。
写完以后,他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社鼎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断断续续地回想着。忽然感到有人在搬动自己,抽去了屁股下面尿湿的床单,抱怨说:“你们齐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哟,让你变成这样!”
他听得出来,这是谢庆芳。
·2·
第二章
老宅的三进是两层楼,有个回字廊的天井,靠天井的西南角有一个楼梯间,曹老三就住在这个楼梯间里。楼梯间很小,早先是放杂物的,勉强能摆一张床,曹老三用两张条凳放上几块木板搭了一个铺。
那天晚上把齐社鼎送到医院后,曹家兄弟俩就回来了,他们都是码头上的搬运工,干的是重体力活,需要早睡早起。回到家,曹老三头一挨枕头呼噜声就出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从楼上踮着脚下来了,这是住在二楼的何惠芳。何惠芳是一位正处盛年的寡妇,今年三十八岁,带着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住在曹老三的楼上。她走到曹老三楼梯间的门口,从头上取下一个发夹,伸进门缝轻轻地拨开了里面的木闩,进去了,转身把门又关上。
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只听见何惠芳的声音:“老三,醒醒。老三,醒醒。”
“嗯?哦,是你。”曹老三好像醒了。
“老三,今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曹老三睡意蒙胧地说:“没看见什么呀,就看见齐家大先生躺在地上。”
何惠芳又问:“没看到鬼?”
只听见床板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是曹老三翻了一个身:“哪有什么鬼?是那个书呆子,自己被自己吓着了。”
何惠芳不信,说:“你再想想。”
曹老三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呀?”
又一阵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一次响得比上一次沉重。突然,床板的响声戛然而止,天井里有人在说话,成虎和琪文回来了,楼梯间里没有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何惠芳悄悄地走了出来,踮着脚,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家里。
老宅要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住在老宅里的人们都惊喜地奔走相告,把齐家遇鬼的事给冲淡了。人们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幢不洁净的老房子,终于要拆了。
人们还听说,城建部门要在园青坊大街修建一个绿化小区,建一个大的花园,有花草、雕塑,还有喷泉,供市民休闲。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深深的古潭之中,在85号大院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几十年蜗居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老宅里的人们,如同炸了窝的麻雀,兴奋得沸沸扬扬。
老宅,这个原先只是一个家族一家人住的宅子,如今麻雀窝一般地挤着十几户人家。哪一家不渴望改善居住条件,哪一家不想有一天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
改革开放以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在老百姓的眼里,改革开放的成果就是盖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子。但那都是商品房,老宅里的人基本上都买不起,所以听说老宅要拆,而且是政府进行的老城改造,政府拆房都会给老百姓新房子,居住了几十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现在终于要搬新房了,谁不高兴?连半大的孩子们都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
兴奋了几天,家家户户就开始打小算盘了。算的无非是政府能给自家多少面积的新房子,按以往的政策,一般都是按各家的现居住面积为基本参考数。老宅不是现代人建的单元房,一户一套,关上门各家的实际面积很清楚。老宅里的人家都是混住的,你家的蜂窝煤可能堆在我家的厨房边,因为不是家家都有自己的厨房;本来是大家行走的过道,可能放着某家的一张旧床;后院里有人盖了披屋,当时是防震棚,后来就变成长大了的孩子们的住房了,这时,没有搭披屋的人就感到吃亏了。连廊、过道、楼梯间、天井、厅堂等不能住人的地方,家家都放了一些杂物,这些地方该属于哪家?公用厨房里几家都支了灶,各家面积又怎么算?这些都没有明确的界线。因此,最初几天的兴奋退下去以后,家家都在考虑自身的问题。越考虑就越复杂,越复杂,人就越敏感。邻里之间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表面上是多了一份客气,实际上是多了一份戒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家家都会支起耳朵,就连夜晚野猫打架,人们也要探个究竟。
就在这个时候,老宅又出怪事了。
齐社鼎住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老三回家比较早,手上捧着半只盐水鸭。曹老三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他没有在码头上喝酒,回家一定要喝。不喝,晚上就无法入睡。
曹老三进门的时候,何惠芳正好抱着一堆衣服下楼来洗。何惠芳问他:“老三,听说要拆这房子了,你知道吗?”
曹老三说:“什么,什么要拆?”
何惠芳说:“这老房子。”
曹老三将信将疑:“要拆?谁来拆?早就听说这房子要拆了,可一直都没拆呀!”
何惠芳说:“这次恐怕是真的,传得沸沸扬扬的啦,你还不知道?”
曹老三说:“见到真佛再烧香吧,别又空欢喜一场。”
何惠芳觉得曹老三讲得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讲下去了。她又想起那天齐社鼎遇鬼的事,追上进厨房弄鸭子喝酒的曹老三:“老三,那天晚上到底你看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