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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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银娣这有点像猫戏老鼠,觉得自己像一切都知道的神仙,心里很舒坦。
这天晚上,朱银娣点完当天的货款,又把钱交给钱启富再点一遍。
钱启富把朱银娣交给他的钱点完以后,又爬到床底下,把那几个罐子抱出来,把钱倒在床上,像点大洋一样,一五一十地点起来。
正点在兴头上,忽然,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股臊味又飘过来了。朱银娣先闻到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那狐臊又来了!”
钱启富也抬起头来,闻了闻说:“是那狐臊味!”
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耸耸鼻子皱着眉头对视着:臊味太重了!
这时,窗户响了一下,朱银娣神经质地问了一声:“谁?”
像是害怕有人来抢似的,夫妻俩把床上那堆钱一下子抱在怀里,注意着门,门当然是关着的。
窗外有人踮着脚迅速离开的声音。
朱银娣家的房间采光通气都不好,因此就在门边上,朝天井方向开了一个窗,这是一个花隔栅窗,上面嵌着玻璃,窗外就是连廊。
朱银娣冲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外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对面张家的门也是关着的,门缝里露出几丝微弱的灯光。
这时,那浓浓的臊味扑面而来,把朱银娣熏得透不过气来,她赶紧把门关上。夫妇俩,一个站在门后,一个坐在床上,四目相视,手足无措。
关上了房门,仍然抵挡不住那股臊味。
突然,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光闪了起来。闪着闪着,灭了。灯泡坏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
钱启富起身去找蜡烛,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装钱的罐子被他从床上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那罐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像爆炸了一般仿佛整个老宅都能听见。
坏了,钱罐子摔碎了,不是个好兆头。朱银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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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摔破了钱罐子,朱银娣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第二天一早就去市场买了一个新罐子把钱装好,重新藏到了地板下,心里才稍稍安定一点。当朱银娣一身浮尘从床底下爬出来,看见钱启富仍躺在床上,右眼贴着一张小纸片,就问:“启富,你这是怎么了?”
钱启富闭着眼睛在养神,听到朱银娣喊,就睁开了眼。由于右眼上贴着小纸片,睁眼时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更显得不对称了。钱启富眯着一只眼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早上右眼跳个不停。”
又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真要出什么事了?朱银娣又心神不宁起来。想想,她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去什么霉头一样,自己在心里劝着自己,别胡思乱想了。她对钱启富说:“启富,今天就在家里睡睡,别出去乱跑了。”
钱启富把眼睛又闭上了,“你上班去吧,没事,我躺会儿眼睛就不跳了。”
走到一进的圆门时,只见程基泰站在前院抬头望天,天上有一群大雁正往南飞,院子里的天空毕竟很小,很快大雁就看不到了,程基泰还心有不甘地踮起了脚跟,好像心已经跟着大雁飞走了。他知道,香港在宜市的南边。
咦,朱银娣心里在想,这小开还有这闲情?早先朱银娣是瞧不起程基泰的,碰到程基泰一般都是匆匆走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跟程基泰打招呼。如今她知道,钱启富的钱,虽然不是程基泰帮助赚的,但却是程基泰带来的财路,所以就站住,脸上堆出笑容,想跟程基泰打招呼。没想到以往恭谦的程基泰看都不看她一眼,进了房间。朱银娣没趣地匆匆走过,突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震得朱银娣头皮一麻:程基泰怎么有点心怀恨意似的?好像哪儿把他得罪了。
到店里以后,朱银娣的右眼也开始跳了,她跑到自来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洗脸,才感到好一点。
朱银娣一天心里都是慌慌的,总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摔破了钱罐子只是个兆头,担心的是那昨夜门外的响声。是人,还是鬼?还是那个这段时间一直在老宅里闹腾着的狐仙?狐仙实际上就是鬼。
人多是怕鬼的,朱银娣也怕。老宅里闹狐仙,飘狐臊,朱银娣心里都有些怕,这段时间晚上早早就关门睡觉了,睡不着也不让钱启富出去乱跑,担心天黑撞见鬼。可现在朱银娣心里倒希望昨晚门外的响声,是鬼,是狐仙。鬼不能去告发人,鬼也不能到处去说钱家有几罐子钱。如果是人,就不同了,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人更可怕。
如果是人,是谁呢?
朱银娣琢磨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朱银娣整天都在为门响的事提心吊胆。越是怕出事,还真的容易出事,今天一天只卖了一件毛线大衣,七十块钱,朱银娣本来还有点高兴,这件毛线大衣是去年积压的。可下班时一盘账,朱银娣发现多找给顾客四十块钱,本来一件大衣七十块,人家给了一百块,应该找三十块,朱银娣心里有事,阴错阳差找了别人七十块,多找了四十块钱。赔四十块钱,倒不是个大事,可别再发生自己赔不起的事啊!朱银娣自己安慰着自己:花钱消灾,花钱消灾,但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几天,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朱银娣和钱启富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吃完晚饭,钱启富躺在床上,因为担心有人扒门缝,已经好几天没有点钱了,钱启富的点钱瘾又上来了,心里痒痒的。想了想,先到门边去看了看,为防止有人扒门缝,朱银娣挂了一块旧门帘,钱启富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听外面的动静,没听到什么,还是不放心,突然把门打开,伸头看看门外,什么也没有,这才关上房门,要爬到床底下去搬钱罐子。可朱银娣反对,她蹲在床边对床下的钱启富说:“你出来,出来!”
钱启富不愿出来,朱银娣就去拉钱启富的腿。两个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对门的钟贵珍开门倒洗脚水,一盆水“哗啦”一声好像泼到一个人身上去了。“唉呀——”有人叫了一声。
“谁呀?”接着是钟贵珍一声惊问。
“我、我。”好像是程小开的声音。
“老程啦,站在那儿干什么?把我吓一跳。”钟贵珍说。
“没有,没有。我有事经过这儿。”程基泰边解释着,边往前走。
只听见钟贵珍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啊,老程,泼你一身水。”
程基泰已经到了一进了,远远地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要紧。”
钱启富一骨碌从床下爬了出来,夫妻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么晚了,程基泰跑到二进来干什么?
朱银娣家窗户的响动,确实出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程基泰。当朱银娣窥视张和顺家的垃圾桶时,她却不知道有一个人在扒她们家的窗户。
程基泰扒朱银娣家的窗户,有一点偶然性。
程基泰穷,穷透了的人,就不怕鬼了。老宅风传闹鬼,他一直将信将疑。早先传的还不是狐仙,而是说夜里有穿一身白的女鬼。程基泰不但不怕,还很有兴趣,有事没事,夜里常会在老宅里转转。
他没有正式工作,不用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多晚睡觉都不担心第二天早上起不来,这是闲人的幸福。
程基泰这个人,没有掌握别人隐私的好奇心,他是从小就生活在爷爷奶奶的心窝里,衣食无忧,不会受到别人的攻击,也就没有攻击别人的必要。他夜晚在老宅里转转,更像是散步。转来转去,他感到这老房子里确有一股鬼气。
他扒钱启富家的窗户,是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
在没有与黄瀚浩进行那次深谈之前,程基泰看到钱启富跟黄瀚浩来往那么密切,又在一些事情上有意回避自己,而且自己找黄瀚浩找得心力交瘁的时候,钱启富仍然不和自己说实话,心里就很不痛快。当初,是他把钱启富介绍给黄瀚浩的,他们打得火热,程基泰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是你不能故意对我隐瞒什么,更不能骗我,你过河了不能忘了搭桥的人。当他发现钱启富和黄瀚浩都在回避他的时候,他就更不高兴了。
程基泰不懂古玩,开始,他以为钱启富只是在帮助黄瀚浩收集一些旧东西,后来见他们上山下乡忙得不亦乐乎,就感到这不是玩玩的事了。再后来,他发现黄瀚浩根本不想在宜市寻找投资项目,他就觉得自己辜负了各级领导的期望,最后,黄瀚浩的谈话结果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支撑。他担心黄瀚浩会把程翠玲在香港的情况告诉钱启富,非常后悔当初把钱启富介绍给了黄瀚浩。
黄瀚浩不在宜市时,钱启富仍在忙活,他便感到他们在干着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他开始注意钱启富的动静,这一注意就发现了异常,平常喜欢开着门吃饭的钱家,现在总关着门。老宅里的门都是老式的,两扇对开,中间有一道门缝。钱启富家门缝里的灯光,吸引了走过这里的程基泰,于是,就有了程基泰扒门缝后来又扒窗户的事。
看着钱家夫妻坐在床上,数着那一沓一沓的钱,程基泰纳闷:钱家虽然做着服装生意,可门面很小,看不出能赚大钱,这一沓一沓的钱,看上去可不少啊!
发现了这个秘密,程基泰像着了魔似的,几乎天天晚上都来扒门缝,门缝看不清就扒窗户。我的妈吔,怎么天天晚上都在数钱,钱家到底有多少钱?
程基泰不知道,钱家每天数的都是同一笔钱。
朱银娣和钱启富当然都不知道门外扒窗的人是程基泰。但,门窗确实是响了,而且不止响一次,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困惑着他们夫妻俩,尤其是朱银娣。
这天中午,朱银娣匆匆地回到家来给钱启富烧饭。一进门看到钱启富仍躺在床上,眼睛上又贴着一张小纸片,还是右眼。朱银娣问:“眼睛又跳了?”
钱启富连眼睛都懒得睁,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朱银娣没有多说话,只要看到钱启富还躺在床上,心里就踏实了。做妻子的都是这样,丈夫孩子都在身边,心里就踏实。
吃完中饭,朱银娣又洗了一点糯米,在里面加了一点粳米和几颗红枣,放到灶里的余火中煨上,然后对钱启富说:“启富,晚上喝粥。你下午在家没事,把菜坛子里的雪里蕻捞一棵起来洗洗,然后上街去买两个松花蛋、一瓶麻油,记住,要小磨的,现在那种机器磨的不香,贵就贵点。”自从钱启富拿了那么多钱回来以后,一直省吃俭用的朱银娣悄悄地改善起家里的伙食。钱启富喝粥,喜欢两样小菜,一是酱麻油松花蛋,一是清炒雪里蕻。清炒雪里蕻是朱银娣一绝,他们家的雪里蕻都是自己腌的,绿油油的,不烂叶,不发黄,洗净后切成一寸长左右的小段,放在油锅里炝一下就起锅,然后拌上红辣椒丝,淋上芝麻油,这是钱启富的最爱。
家境不好时,朱银娣没有伺候钱启富的心思,现在他突然间赚回来这么多钱,朱银娣才感到,这貌不惊人的丈夫,可能真的是个宝。家中今后的生活都要靠他来改变了。朱银娣的心思全都放到了丈夫身上。
店里下午生意很清淡,朱银娣就和雇来的那个小姑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忽然,住在自家下厢房的唐秋雁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两只手像鸭子似的往身后乱扑腾。
已经快五十岁的唐秋雁,虚胖,走路都气喘吁吁的。她在罐头加工厂工作,是个临时工。这段时间厂里加工出口罐头,任务紧,三班倒,这天唐秋雁上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她这个人,别人愁眉苦脸的时候多,她总是笑嘻嘻的,人家问她:“你就没有犯愁的事?”唐秋雁说:“愁什么呀?现在生活比过去捡破烂住破庙的日子好多了。愁,能让你过得好一点?有时间还不如去捡几根柴火,也比你发愁好。”
“朱妈妈!快回吧,你们家出事了,老钱被公安局带走了!”唐秋雁这一喊,几乎整条街都听到了。
啊?!朱银娣耳边像炸响了一个雷,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上没有吃完的瓜子撒了一地。
唐秋雁赶紧上去扶她,朱银娣语不成句地说:“你叫什么?你叫什么?老钱被带到哪儿去了?谁带走的?为什么?”
唐秋雁说:“我也不知道,只看见是丁主任带来的人,你赶紧去问问丁主任吧!”
朱银娣拔腿就往居委会跑,像个被狗撵的鸭子似的。
吃完中饭以后,钱启富又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等到眼睛不怎么跳了,就从床上起来,按照朱银娣的吩咐,从窗外走廊上的腌菜坛子里捞了一棵雪里蕻出来,洗好后放在竹篮子里净净水,这就准备上街去了。
钱启富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前段时间又是上山又是下乡,和黄瀚浩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一种淘宝的兴奋,黄瀚浩走了以后,他全身感觉像散了架子似的累,眼睛也总是跳,总是在家里躺着的时候多,出去的时候少。今天已经躺了半天,下午想上街走走,再去把松花蛋买回来。
认识这个港商黄瀚浩以后,比上班还忙还累,当然口袋里也从未有过的充实起来了。没钱的时候,想钱想得累,有钱的时候,挣钱挣得也累。
钱启富平时进出老宅都是走前门,可这段时间钱启富总是从后门进出,哪怕绕一大圈,他也尽量走后门。他不想遇上程基泰。
一到后院,钱启富就看到了孙拽子。自从铁姑死后,孙拽子就不能工作了。头发花白的孙拽子,靠墙根坐着晒太阳。别人晒太阳的时候,都是背靠墙根,面朝太阳。孙拽子却是面朝墙根,背朝太阳,而且两手合一插在两腿之间,低着头,弯着腰。
不知为什么,看到孙拽子,钱启富心里马上有一种阴沉的感觉。平时他很少和孙拽子打交道,只知道他是个国民党军官,坐了十几年共产党的牢,最近他女儿又吃肉吃死了。钱启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后门口又遇上了赵大队长,钱启富打了个招呼:“赵大队长,在家呢?”
赵大队长嘴巴上回答着钱启富:“老钱,出去?”眼睛却看着院子里的孙拽子。
钱启富也顺着赵大队长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孙拽子,说:“这老孙怎么背着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