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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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她想来想去又想不通。刘广龙忙,暂时不再约她钻地道,她能够忍受;可是每天见面,就像没那回事了,这让她活不下去。
为了守护这份情意,她不再让罗元庆凑近她了。罗元庆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她说:哪儿也不得罪,我不想来往了。罗元庆瞪大眼说道:你还真想立起贞节牌坊啊。她拿起扫炕笤帚指着对方说:你别嘴里没人话,快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就不客气。罗元庆打量着她,退着离开她家走了。她撂下笤帚,坐在炕上发起呆来。她从今以后不再和任何男人胡来了,她要门清院静地守着,只等着刘广龙再和她个别谈话。
饱打西山那天,她冒着性命危险冲上去抢回刘广龙。当她用身体护着刘广龙逃下山来,石头土块砸在她的头上背上时,她觉得自己在护一个心爱的男人,真幸福。后来,她晕倒在刘广龙脚下,晕晕乎乎中知道刘广龙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担架上,吩咐人们抬去抢救。她立时觉得自己做得真值。
又后来,她躺在家里养伤,刘广龙专门来看望她。她硬从炕上撑起身体来,觉得自己为面前这个男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是,刘广龙也就是让她好好养伤,再也没说别的话。她将自己的窝囊男人支出家门,刘广龙也没说一句情意特别的话。后来,罗燕来了,她说了两句慰问的话,就叫着刘广龙走了。她知道他们是有急事去了,她也知道罗燕和刘广龙关系不一般。她不想管刘广龙和其他女人的事,她只想刘广龙和她的事。刘广龙现在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
她为了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刘广龙要建设红彤彤的新黑山堡,她就忍住伤痛又冲锋陷阵了。
【纲4】
广龙二年二月九日,是中国传统的节日春节。除夕这一天,刘广龙率领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来到西山占领区,慰问百姓。这一天,黑山堡大队全力修筑的高压泵管道从山下往山上开泵送水,结束了西山百姓多少年来吃水难的问题。作为关怀西山百姓的又一表示,是为西山近两千人每人配送十斤白面,让大家包饺子过个好年。慰问结束,刘广龙让全体随行人员下山回黑山堡,他和老婆刘红留在西山上过除夕,以示对西山百姓的信赖。
除夕之夜,刘广龙与老婆刘红的经历颇为惊心动魄。夫妻之间的相互抚慰在这一夜表达了人类男女之间深刻的主题。
〖目〗在春节前夕慰问西山百姓,是刘广龙攻战西山后一直谋划的行动。山是烧焦了,领土和人口是兼并了,原来的西山大队领导班子连锅端了,陈玉凤与她的几个黑干将被送往黑山堡监督劳动改造了,西山大队正式改为黑山堡大队西山分队,新的领导班子也由刘广龙从黑山堡派去的亲信控制了。西山的局势表面很稳定,旧的政权一旦摧垮,老百姓也便在新政权面前俯首帖耳了。但是,刘广龙却有一种深刻的不安。一把火烧出了西山的投降,也肯定种下了西山的仇恨。烧死十人绝非小事,人命关天,天怒人怨是了不得的。更何况据统计烧伤的有几百人,房屋也烧毁了不少。因此,这些天来,支援西山百姓重建家园一直是刘广龙对全体黑山堡百姓的号召。
除夕这天,从山下通往西山上的高压水泵管道终于峻工。刘广龙带领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上山看望西山百姓。
从山下电灌站到山上高压泵出水口插满了红旗,管道像一条长蛇在红旗的护送下爬上几百米高的西山。刘广龙带领全班人马隆重地登山出发了。在他们前面,有锣鼓队红火热闹地开道。在他们后面,有民兵连拉着上百头骡马,驮着近两万斤新磨出的白面。粮食是这个年头农民的看家宝,白面更是宝中宝。山上秋粮多,麦子少,每人配送十斤白面过大年,加上高压泵送水,真是很有说服力了。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还打着一条横幅:“慰问西山父老乡亲”。
来到山上时,西山分队的新领导班子也组织了欢迎的阵势。两根旗杆打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感谢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全体领导对西山百姓的关怀”。也有锣鼓队在那里吹打,还聚了一大片小学生,高举着这个年代流行的红宝书,喊着“热烈欢迎,热烈欢迎”。一个虾米一样干瘦的小学校长挥着手指挥孩子们呼喊的节奏。更大片的百姓穿着黑棉袄袖手站在阳光灿烂的冬天里,摆出欢迎的样子。
刘广龙在人们的簇拥下登上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高压泵出水的水泵房也披红挂彩坐落在这里。冯二苟代表西山分队全体干部群众迎上来,满脸兴奋和忠诚地向刘广龙做着汇报,那一年四季哈着直不起来的腰和那张一年四季戴顶蓝干部帽的黑红脸都写着“毕恭毕敬”四个字。刘广龙知道,这是自己的看家狗。这次攻打西山,冯二苟要求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充当了先锋队。在放火烧山后,冯二苟第一个带人冲上山,将西山的女首领陈玉凤俘虏了。
刘广龙很气派地接受了西山百姓的隆重欢迎。他为高压泵送水上山工程剪了彩。当剪刀剪断了扭着花的红布时,一声令下,开始送水。碗口粗的水源源不断落到水泥池中,又沿着四五条管道流往山上各村,锣鼓齐鸣鞭炮震耳。冯二苟高举双手热烈鼓掌,他的全班人马也都高举双手热烈鼓掌。在他们带领下,全体百姓也都不冷不热地鼓起掌来。刘广龙看到了人群的驯服和冷漠。一个被烧焦了的被占领国,当然不会欢欣鼓舞地欢迎占领军。上百人拉的上百头骡马驮着白面浩浩荡荡拥了上来,围拢的人群后退着。冯二苟带头高呼“感谢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对西山百姓的关怀”,并没有多少响应。倒是锣鼓烘托了一切。
刘广龙站到麦克风前了,这又是他精心准备好的讲话。他开始用语言征服未被战争征服的人心。他说,原西山大队陈玉凤是有罪的,而广大西山百姓是无辜的。陈玉凤掌权这么多年,没能解决西山百姓吃水难的问题。他一指水泵房旁边的一眼老井,那上面的辘辘绳足有两搂粗,说道:西山百姓祖祖代代摇辘辘,吃水比吃油还难。陈玉凤掌权多年,对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罪该万死。而后他又讲,黑山堡去年麦子也歉收,但是为了支援西山百姓过年,他们二话没说。刘广龙挥手一指停在那里的骡马队说道:山上山下是一家人,山下百姓紧一紧,山上百姓过好年。他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继续往下讲。他深信人心都是肉长的,用盐能咸它,用糖能甜它。
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刘红说道:这是我的媳妇刘红,你们可能都认得。她是你们西山上的姑娘,嫁到了黑山堡。山上山下是亲家的不止我这一家。以后,亲家只会越来越多。过去,山上姑娘嫁到山下的多,山下姑娘嫁到山上的少。都嫌山上穷。山上的小憋子娶媳妇难。我刘广龙好听的话不会多说,今天来送给大家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这高压泵送水工程。第二个见面礼,是这两万斤白面。第三个见面礼,告诉大家,我已经在黑山堡做了动员,提出了“有志姑娘上西山”的口号。他一挥手漫指人群说道:以后,要有很多好姑娘争先恐后嫁上山来。无论是没谈对象的毛头小憋,还是找媳妇难的大光棍,你们就等着挑吧。
沉默呆板的人群开始出现了一点活动和笑声,几个小憋子还互相捅起肋骨逗闹起来。刘广龙抓住信心,继续对沉默的人群发出和平的征服。他说: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已经决定,对凡是嫁上西山的姑娘都给予嘉奖,要敲锣打鼓戴红花送上山来。我刘广龙亲自为她们主婚,有一对做一对,有两对做两对。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对,我就天天做。
沉默的人群又一次出现一些带笑脸的活动。
刘广龙敏感地面对着一切,他看到了人群中犹豫不定的态度。敌视的目光还像草丛中隐藏的群兽眼睛一样。他将脸色放沉重,说道:这次山上山下革命大联合道路曲折,由于陈玉凤的负隅顽抗,武斗升了级,她要对山上山下死伤的百姓负责。这次山上有十个人被烧死了,我代表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对他们的家属表示深切慰问。山下也有很多人受伤,前两天两个重伤的也因抢救无效死了。山下山上百姓都要把仇恨记在陈玉凤的头上。
停了停,他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我的老婆是咱们西山人,我今天来就是和她一起回娘家。我搞山下山上大统一,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让刘红的娘家和婆家一起建成红彤彤的新世界。我上山来,有人担心我生命安全,说西山百姓对我有仇恨,我说,我不怕,人心换人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西山百姓不知道我刘广龙的好赖。他一指上山来的全部人马,说道:呆会儿我让他们都下山去,我和刘红两个人留在山上过除夕,和大家一起包饺子守夜过大年。你们要认为我刘广龙是个坏蛋,今天晚上我就听凭大家把我剥皮抽筋剁馅包饺子。
刘广龙率领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视察了山上各村在火灾后重建家园的情况,便让全班人马下山了。民兵连和和卸下粮食的骡马队也都浩浩荡荡下山去了。
刘广龙和刘红来到了团洼村。
西山上大小十几个自然村,在这场大火中命运不一。有的只被大火烧光了村边的树,村庄还没有伤面貌。有的村则已经烧得乌黑一片。团洼村是刘红的娘家,又是烧得最厉害的村子。村庄中被烧死好几个。有的是被火围着逃不出去。有的是能逃也不逃,守着自己的家活活烧死。
刘广龙决定除夕之夜就在这个村里。
他在西山分队领导班子冯二苟、李老四等人的陪同下,将全村巡视了一遍,最后,他让冯二苟、李老四一班人马离开。冯二苟为难地搓着手,看看自己身后跟随的几个得力干将,对刘广龙说:我得跟着您,保卫您的安全。刘广龙一摆手说道:我今天来就是要安抚西山百姓,你们这样如临大敌地护驾,岂不是干扰我的战略部署?李老四像个袋鼠一样尖头尖脑地立在面前,这个原西山大队的造反派头目现在成了西山分队第二把手,很傀儡地说道:罗元庆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们任务,要对您的安全负责。刘广龙一挥手,说了一句: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将将这一班人马坚决赶走了。
然而在除夕之夜,刘广龙并没有享受到他应该享受的精神待遇。
当他在枯黑残缺的一个个院落中进出时,家家户户倒是都在炕上围着炕桌包饺子,用的是黑山堡送来的白面,缸里盛的也是高压泵管道送上来的甜水,然而,人们都用比较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也招呼,可是那气氛冷的多。刘广龙一家人似地笑着对他们说:来,我也在炕上坐个地儿,跟你们一块包几个饺子。人们便将炕边腾出来让他坐,他也上手捏几个饺子,可是唠不成家常。他说话,别人听着。他问话,别人答着。他一停话,围着炕桌的一炕人就都一声不吭地捏饺子。他只好起身下炕,笑呵呵地说:你们包,我再各家看看。于是,烟熏火燎地钻出一家,又头皮发硬地钻进另一家。这场大火团洼村里家家户户没死也有伤,刘广龙知道,他今天晚上看不见真正的笑脸了。他看到的是俯首帖耳的驯服。
这沉默的驯服让他有点心虚。
把全村主要几个伤亡的人家慰问完,他觉得有点精疲力竭,颇有庙堂之风的宽大额头上渗着汗珠。夜风带着满山的枯焦味吹过来,让他打了个寒噤。刘红看着他说道:下山去吧。他看了看黑暗中的村庄,又看了看头顶的星星,摇摇头。刘红说:那回俺娘家吧。刘广龙点了头。
这个村里大概只有刘红的娘家还能不硬着头皮迈进门去。
刘红的爹和娘都有些老态龙钟地从炕上迎下来。一家人正围着煤油灯包饺子,也没包出个喜庆。刘红的哥在这场大火中烧残了,送到县里医院去治疗了。包完了饺子,吃完了饺子,老头老太太熬不动夜,刘红让爹娘先睡了。她陪着刘广龙到了哥嫂的屋里。嫂子也去医院看护哥去了,刘红便让刘广龙在炕上躺下休息。刘广龙摇了摇头。他们将炕桌上的油灯点亮,开始熬夜过年。刘广龙看着油灯火苗目光呆呆地半天没说话,最后说了一句:今年要想办法给西山各村都送上电。而后就又沉默了。
亏得有刘红的娘家,要不刘广龙真不知道这一夜如何落脚。簇拥他的人马一离开他,事实就远不像想象那样。他原以为各家各户会给他一个热炕头,他甚至还突发奇想,到了半夜三更的时候,是不是将全村人都聚到打麦场上烧堆篝火,围起来说话唱歌。现在看来,那些纸上谈兵的想象实在可笑。他注意到团洼村的家家户户现在都避讳一个字:火。点火做饭,现在说成是点柴做饭。灶里火大不大,现在说柴烧得旺不旺。抽烟对火,说成对着点一点。发火改成发脾气。火烧火燎改成被鬼催着。他露出一丝嘲讽自己的冷笑。
半夜了,村庄里响起几处让人毛发悚立的尖声哭喊。
他推门来到院子里,看见月亮像面歪脸镜子透过云层照着黑暗古怪的村子。他似乎闻到了烧焦的死人味,头发像刺猬一样立了起来。刘红在一旁看见,吓得脸色惨白。她的头发也像着了鬼一样立了起来。两个人在惨白的月光下彼此看着对方恐怖的样子,更加恐怖起来。两个人都想把头发梳落下来,但是手一离,就又像大得无比的蒲公英一样乍开了毛。两个人不敢在院子里站了,回到屋里,头发渐渐落了下来。
刘广龙和衣在炕上躺下。他让刘红去把院门插上,再把房门插上。刘河诩插上了,在院门上还顶了一根木柱,又在房门上顶上一把铁锹。刘广龙看了刘红一眼,说道:也没什么可怕的。说着就闭上了眼。刘红坐到他的身边,开始从上到下安慰地抚摸他,她说:你休息会儿吧,反正得熬到天亮,半夜也下不去。
刘广龙在女人一下一下软软的抚摸下进入恍惚睡眠。他做了一连串很噩的梦,喘着气用手推着什么压在他身上的重物。刘红把他从梦中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