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絮语-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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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急事马上要走了,你来吧,森森在家。”我对父亲说。
“那我就不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既无可奈何又无限惆怅,父亲那
伤感的情绪又通过话筒传染给了我。
今天是星期二,往常都是父亲去主持专家门诊的日子,不到晚上九点他
脱不了身。可现在还不到四点,他怎么已经下班了?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发生什么事了?
二
父亲的工作是有口皆碑的。他平反以前,在劳改农场就以医术高明著称,
尽管是个犯人,但远近几百里都有人来登门求医,连省里的官员也经常坐着
小车来找他看病。每当回忆起那段辛酸的往事时,父亲会眯起双眼沾沾自喜
地对人说:“我在里面亨受的待遇和一般犯人不同。过年过节发肉,别人只
有一小块,我和干部一样有一大块。”
是队长小儿子的病一下子改变了父亲在劳改农场的境遇。那天这小家伙
不知怎么的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一家人急得手足无措,农场医生也束手无策。
不知是谁提醒队长,队里有个叫老聋的在上海是个医生,不妨叫他来看看。
队长吩咐立即把此人叫来,于是父亲就站在了队长面前。队长厉声命令:“只
许治好。不许治坏。。”父亲先是一惊,定睛一看症状,马上松了口气。他
取了几片药片在温水里化了给孩子灌下去,接下来就耐心等待药片发生作
用。孩子闹得更凶了,队长的眼睛冒火了,直瞪着父亲。。
父亲以后每次追述起这件事都把它作为上帝存在的佐证:“我当时唯一
的依托就是上帝了,我心里不住地祷告上帝让我的诊断准确无误,把孩子肚
子里的蛔虫打干净。。”说到此,他又眯起眼睛洋洋得意地对人说:“其实
那孩子只是蛔虫引起的肠绞痛,我给他吃的是驱虫灵,蛔虫一打下来,孩子
又活蹦鲜跳了。”
从此,农场里就多了一名人称老聋的犯人医生。
从此,农场里就多了一名人称老聋的犯人医生。
父亲转为“人民”后被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顿时省立医院又门庭若市。
慕名而来的病人起大清早排队就是为了能挂上父亲的号。省立医院只能特地
腾出一间门诊室给父亲专用。父亲反正一人来去无牵挂,就干脆搬到医院住
了。同事们很难理解这个怪老头,工资全院最低,又吃过20年的官司,哪来
这么大的干劲呢?其实父亲只是把工作作为一种感情寄托而已。他孑然一
身,连个谈谈的人也没有,门诊室里闹哄哄的总比一个人在家空坐好,他埋
头治病既是在为病人解除痛苦也在为自己排除寂寞。
生活总是在和父亲作对,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父亲感情丰富,
我。。 7岁那年父母离异,起因就是父亲居然又有了女朋友。父亲再婚不久出了
政治问题,不由分说又被迫同意再度离婚。直至晚景居然连个家也没有。
父亲时时感叹:“谈恋爱,谈恋爱,其实我只谈过几年的恋爱,我。。 30
多岁就独身了。。”
有时他也会回转话头安慰自己:“还好我一直独身,所以今年。。 70岁了还
精力充沛。你们看苏医生,他与我同年,已经成了干瘪老头了,他的精力消
耗太多了。”
父亲终于彻底平反了。他那20年的官司是个错案。我们兄弟姐妹连同母
亲如释重负,大大松了一口气。多少年来,尽管父亲与我们一直天各一方,
可我们全家一直被这个“父亲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父亲可以回上
海了,但他又能投奔谁呢?父亲的第二位夫人早已改嫁,母亲与父亲分离。。 30
多年,感情的创伤哪能一下子弥合?四个子女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
活节奏,也顾及不到他了。父亲的工作单位给了父亲一套公房,煤卫齐全,
然而,有房子并不等于有家呵!
四
父亲回沪后,我与他一直若即若离。这种情况直到有一天才出现了个大
转折。
那天,电话铃在我做晚饭时响了起来,对方大声大气地说:“静静吗?
你不出去吗?我就来!”
我机械地回答:“好吧。”
一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与我通话的是父亲,等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断了。
“叮咚,叮咚。。”急促的门铃声,催得我扔下手中的锅铲奔出厨房去
开门。只见父亲双眉紧皱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花白的平顶头上头发根根竖
起,眼泡明显地肿胀,看来很疲倦。我送他的那只帆布包斜挂在身上,那只
包是法国航空公司送给乘客的。
包是法国航空公司送给乘客的。
圄
20年的人,对于人格尊严既麻木不仁又敏感非
常,哪里有一丁点儿追回的余地,他都要竭尽全力把它追回。他的子女中出
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又出洋留过学,不管其中有多少艰难曲折催人泪下,
总还是给他提供了值得炫耀的东西。父亲到处背着这只帆布包,其实里面只
放着一本圣经、一本赞美诗和几本武侠小说。一个虔诚的教徒竟热衷于剑拔
弩张的武侠小说,一个驰名远近的医生不著书立说却迷上了侠客剑士,我从
中多少窥见了父亲一颗孤寂的心灵。。
我把父亲让进了屋里。父亲沉重地倒在藤椅上,迫不及待地说开了:“我
常对病人说,一个人的心房就像一间屋子,必须经常打开门窗,把垃圾清除
出去,让阳光透进来,这才有利于身心健康,否则就会憋出病来。可我自己
却常年不打开心房,不是我不愿意打扫卫生,我真想能有一个人听我讲讲心
里话,可是我向谁去讲呢?”
父亲说到此停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点着了一枝烟,烟灰
已有半寸了,摇摇欲坠,我刚扫过地,可别让烟灰掉到地上。我朝四下看,
有一只烟灰缸。父来一下子警觉起来,目光也射到了这只烟灰缸上,他尴尬
地笑笑,伸手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嘴里轻轻咕哝:“都像你妈妈,整天就
是烟灰呀,草纸呀,数不清的规矩。。”
父亲平反回上海后,曾经有人试图做撮合工作,让他和母亲复婚。妈妈
拒绝的理由是:“他太不注意卫生了,我老了,不想再伺候他了。”父亲的
理由也是:“我太邋塌了,也改不了,还是各行其是吧。”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大声对我倾倒他心房中的垃圾:“我想过了,
现在任何事情都没有意思。有多少老太婆要嫁给我,还有年轻的呢。她们直
接了当地对我说:老医生,我就要嫁你这样的人。我说:我年纪大了,要死
的。她们马上接口说:没关系,你死了我们可以再嫁人嘛。你瞧瞧,多可怕。
要是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情况又会怎样呢。。”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良久,他突然语气沉重地冒出一句话:
“你听着,我们都老了,大家开开心心吧。让你妈妈敏感的事,我是绝不做
的。”
我半真半假地试探道:“那你们就合在一起算了。”
父亲又急忙把门关死了:“那怎么行,我自由惯了,她那么多的规章制
度我怎么吃得消?”
确实,妈妈的洁癖有时也真让人受不了。不在一起还好相处,有时还互
相思念,生活在一起,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确实会伤人感情。
“我是周朴园。”父亲说,“你搞文学,也许只有你会了解我。我对你
妈妈就像周朴园重见侍萍的心情。。不在一起,我们还可以保留一点真诚的
感情,合在一起,万一再吵架,那就不可收拾了。我们都快七十了,谁都经
受不起任何风吹浪打了,还是这样的好。。”父亲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似乎
在给我解释,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我是周朴园。”父亲说,“你搞文学,也许只有你会了解我。我对你
妈妈就像周朴园重见侍萍的心情。。不在一起,我们还可以保留一点真诚的
感情,合在一起,万一再吵架,那就不可收拾了。我们都快七十了,谁都经
受不起任何风吹浪打了,还是这样的好。。”父亲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似乎
在给我解释,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第二天,父亲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四层塑料饭盒,每层装着一只菜:
咸菜炒肉丝,菜心香菇,红烧素鸡,绿豆芽炒■菜。我正愁没菜吃呢!我们
一家三口的吃饭问题最使我伤脑筋,蔬菜并不贵,但得花时间去买,回来还
得花更多的时间整理清洗下锅。。想到这些我就知难而退了,于是经常买熟
菜吃,又费钱又不可口。父亲一面打开盖子,一面滔滔不绝地数叨:“你们
的生活太马虎,我现在找了个做饭的,我让他每样多做点,分一半给你们。
多吃点维生素。。 C对身体有好处,以后我每星期给你们送两次菜。”
看看父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实在过意不去。公共汽车挤得要命,他挺
着大肚子拎这么一摞子菜真不容易。可看父亲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却好像是别
人送了他一件珍宝似的。他是在给予别人中得到了一种心理愉悦呵。
五
父亲有时候也以老同学的身份到母亲家走走,母亲也认真地接待他。母
亲会关照子女父亲喜欢吃这菜,不喜欢吃那菜,不过母亲自己并不动手。父
亲知道母亲退休在家喜欢看画报,尤其喜欢看年轻时看过的好莱坞电影和影
星的画报,每次去母亲家,总要买许多带去。
一次,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俩。父亲问:“上次拿来的几本有意思吗?”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冷冷地回答:“我还没有看呢。”
父亲没词了。其实我明明看到母亲已翻阅过那几本画报了。何必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当年父亲另觅新欢,对母亲打击巨大。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俩都孤身一
人,双方都有充分的自由,可实际上谁都不自由。母亲没有再嫁,虽然她身
边有我们四个子女,但她的内心是异常孤寂的,对父亲也是很思念的。父亲
入狱,那位夫人没去看过他,母亲倒去看过两次。父亲被押往劳改农场,也
是母亲去送他的。现在大家劝她和父亲复婚,尽管她内心对父亲深有感情,
但自尊心却不答应她轻易允诺。人生真像演戏,一个人摆在别人面前的形象
往往并不是他内心真正的自我,人不仅会被他人的表象迷惑,往往也会被自
己扮演的形象迷惑,信以为真。
己扮演的形象迷惑,信以为真。
一日,父亲在我家。我听说母亲病了,立即打电话去问候,我告诉母亲
父亲在我这儿,我让母亲别挂电话,父亲要和她说话。父亲正在系裤子,一
听我这话,提着裤子就奔到电话机旁,开口便说:“你要香蕉吗?我让静静
马上给你送去。。”父亲原来中气十足的嗓门突然一下子嘶哑了,嗓子眼似
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唉,人哪,最了解自己的是谁?
父亲每星期三、日给我送菜,皆大欢喜。我最得实惠,不再每天为吃发
愁了。母亲放心了。最高兴的还是父亲。他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你
也不是不会烧菜。只是一个大学教师在家务上花时间太不值得了。我也帮不
了你什么,给你送点菜,让你们全家补充点营养,我也可以有个地方走
走。。”
父亲一席话说得我心里发酸。父亲也是什么都不缺,唯缺天伦之乐,亲
人的温暖。到朋友家,碍手碍脚。到母亲家,别别扭扭。还是到我家比较自
在。他很得意找到了一条充足的理由——送菜。据他声称,我们一家三口的
脸色都比以前红润多了。父亲送菜的干劲也就因此愈来愈高了。有一次他竟
然给我送来了一锅咖喱牛肉汤,简直难以想象他在公共汽车上是怎么个模
样。。我从
7岁就失去父亲,“父爱”这个词对我一直很陌生。如今
40出头
才体会到了父爱的滋味。。我觉得父亲比母亲更能理解我对事业的追求,我
要是早一点尝受到这种父爱该有多好!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有点异样。我和爱人不放心,办完事就匆匆赶到了他
的住处。他耳朵聋,听不见。我使劲喊了声:“爸爸。”屋子里坐在沙发上
的父亲慢慢转过身来,似乎不明白谁在叫唤。我再叫一声:“爸爸。”
这下他听清了,两眼一眯:“咦,是你们。事情办完啦?”
“完了,你有什么事?”
“你们等等,我去拿钥匙开铁门。”
我俩进屋还没有坐下,父亲就大声嚷开了:“我情绪低落极了。”
他边说边低下头:“你们看,这两天,我头发白了一大半。。你们知道
吗?她死了。。”
“她”就是父亲的第二位妻子。
“我这个人真没办法,我对谁都内疚。对你妈妈内疚,对她也内疚,对
你们也内疚。。我和她一起生活只有七个月。。我好几次想去看她,但是她
另外有了家庭,我不能破坏别人家庭。。”
父亲的话音里透出无尽的遗憾,深深的内疚。刹那间,我觉得我又对父
亲理解了很多。
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
和一般人说的不一样,儿女情长不但没有使我英雄气短,倒给我平添了
几分英雄去年,母亲。。 73岁,按我们家乡的观念,这是一个“缺”,“七十三,
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做女儿的能补这个“缺”,只要买一条活鲤鱼,
隔着屋脊撂到门口,然后拾起来烧熟给老人吃了,阎王也就不来请了,老人
也不会嘴馋自己去了。天知道这是从哪一辈开始传下来的规矩,只是我们姐
妹都恪守不忘。我和蚌埠的姐姐不能回家为母亲买鱼,都拜托了在家乡工作
的四妹和堂妹,让她们代芳。母亲的73岁就果然平平安安过来了。年初,她
有点身体不适,胃堵,说有个疙瘩,她害怕,舍不得抛下儿女就这么“走”
了,我们也害怕,希望她多享几年福。老人家受“右派”父亲的连累,被无
辜下放到农村当十年农民。十年里,她拖着瘦小的身躯,靠三寸的小脚在泥
里水里挣扎,家务、农事、样样操芳,成为我们一家人的灵魂,我们都心悦
诚服地称她为“家庭荣委会主任”。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一家人回到镇上,
有了合适的职业,怎么能不感谢母亲呢?所以,弟弟妹妹们动员起来,为母
亲到处求医;我呢,是个心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