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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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只半年,在这个小小的病院里,历来行政机构的弱点,都一一暴露出来,迫切等待政府毫
不姑息地予以严厉的鞭策,纠正和改进。
这是严冬季节。在这个个城里,缠缠绵绵落着令人厌惫的连阴雨。一连多少天不放晴,屋内也
晾挂一件一件湿漉漉的衣裳。墙纸发霉,败漆斑斓的旧木器也潮腻腻的。清晨八点钟,小楼上还继续
响着清脆的竹牌声,楼下办公室阒无一人。由正中一排腐朽的雕花木窗望出,溟溟濛濛的天空斜吹一
片清冷的烟雨。时而风声峭厉,疏落的枝桠擞擞发抖,檐前一串雨滴坠珠似地急流下来。
说这是办公室,确实也不十分像。竹制的档案箱,四面乱堆,上放盆儿,罐儿,酱油瓶,洋铁
筒,汽车上的零件。还有晚上预备老范——办公室的听差——睡在此处用的铺盖卷,零零碎碎,针儿,
帽儿以及各位小少爷偶尔把办公室当做“游击阵地”,遗忘在此处的玩具,都横七竖八地陈列起来。
书案上的公文、表格、报告堆积如山,有几叠蒙满了尘土。时时隔壁传来空屋弹棉花的声音,单调而
迟缓,有如一个衰弱的老人在叹息。
其实这是一间穿堂屋,掀开左门(以舞台左右为标准)的棉布帘进去,再步出直对的右门,迈
上颤巍巍的楼梯,就可以走进院长的寝室,和其他少数职员家属簇居一处的几间木板屋。人们都喜欢
走这条避雨的穿堂路,固然小楼的交通并不单靠这条要道来维持。靠左门前钉起一条可以自由拉动的
白幔帐,慢前放下由房东借来的半洋书桌和太师椅。那只是为院长办公虚设的地方,实际上的行政,
多半在楼上院长的床边私下交待。近左墙靠后是其他职员们的办公桌椅,和对面窗前几张竹制书案同
拼凑的木凳仿佛还能对衬。右门前侧,倚着墙横摆茶几靠椅,几上安放旧棉絮套好的茶壶一把,孤零
零只有一只碗配搭,其余的散见在角落里和书案上。
墙上桂了些医院的统计表格和插信的蓝布袋。在院长办公桌之上,还悬了一张空袭中毒紧急治
疗法的图解,其失神败色和院长桌上的一具破旧的病体模型,互为辉映。总之,进到屋来令人感触一
种衰惫,散漫,拥挤,杂乱以至于荒唐的印象。尤其刺目的是横在眼前两根竹竿上五颜六色的女人的
换洗衣裳和丝袜子。
'雨在落。隔壁房东家里一直不停地弹着棉花,远远仿佛有人在咳嗽。
'轻悄悄右门外掀起棉帘,缓缓踱进来,孔秋萍——一个专司抄写的小职员。孔先生生来一副单薄相,
身材矮小,翘鼻孔,吊眉毛,苍白瘦削的脸,生着微微的髭须,穿一件恰合身量的绸面棉袍,衣领都
有些污损,白衬衣袖翻转来也黑糊糊的。他脚下淡青薄呢鞋,上面丝缎带扎紧了腿,手里提着一双由
大城市带来的套鞋。虽然是个逼近三十岁的人,脸皮依然光致致的。藏满污垢的头发,涂了膏蜡,依
稀留得昔日一点花花公子的风韵,他的妻室是一位家道中落而善于用钱的旧式小姐,颇鄙薄他潦倒以
后的萎缩模样,于是二人相互不满,常起勃谿。孔先生颇好吹嘘,喜臧否人物,话多是非也多,阴雨
天常听见他在办公室里高淡阔论,不能自己,时而说溜了嘴,便莫名其妙地吹得天花乱坠,图个嘴头
快活,在坐的同僚有时唯唯否否,有时却故意挑引,拿他凑趣。孔先生照例视为得意,不以为件。于
是最近马主任——一个以干练自命的院长亲戚——忽然叫他做“屁”。但这个绰号他恨之入骨。平日
他就因惧人卑视,时常故作不凡,现在怎能任人当面称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屁”呢?他认为他的上司
马主任有意地侮辱他。
[他放下伞,挂好呢帽,在档案箱上腾开一块净地,把雨鞋放好。他搓搓手,呵出一口乳白的热气。
他立刻到院长桌上找寻签到簿,但是不见。他四下里翻了一翻,也毫无踪影。
孔秋萍范兴奎,签到簿子呢?(无人应,他走到右门口)范兴奎。(了无反响。从楼上
传来一阵清脆的牌声,他仰头静听,忽然想起,匆忙踱到左门口,掀起帘子,伸头上望—
—不觉低低地)喂,范兴奎。(仍无回应,有些烦恶,高声)范兴奎!醒醒!
[在楼上含糊应声:嗯。(不见动静)
孔秋萍(大气)范兴奎!
'外面声:(烦厌地)干什么?
孔秋萍签到簿子呢?
(外面声:在桌上。
孔秋萍(忙回来找)哪儿有?
'外面声:(不耐烦)在桌上!
孔秋萍(转身昂首)桌上?哪儿?
[无回应——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由远而近的急步声,忿忿地走进来范兴奎。
'范兴奎约有三十五岁,四方脸,薄嘴唇,总似在冷笑的眼神,无时不在保持他的沉
稳而矜持的大衙门的号房的派头。他的身材高大,肥肚皮微微挺出来,和孔秋萍站在一道,
仿佛他鼻孔里只轻藐地哼一声,就有把这个无足轻重的“屁”吹得无影无踪的气势。他是
“院长夫人”的远亲,穿一身院长发胖时期的而现在不再穿了的旧灰哗叽袍,改得不十分
合体。
范兴奎(旁若无人,进门便找)说在桌子上呢!(忽然在院长桌上找着一册乱账本似的东西
递给他)这不是?
孔秋莽(似乎自己找的时候并没有望清楚,这时看见有字迹乱涂在上面)“人之初,性本善,
上大人,孔。。”(冷冷望着他,忽把本子递回来)这不是!
范兴奎(不肯拿,强辩)那么,这是——
孔秋萍这不知是哪位少爷的习字本,丢在这儿了。
范兴奎(不肯认错)可是明明这本子外面——
孔秋萍(奚落他)本子外面谁说不一样?就是里面不大对。
范兴奎(一句话也不说,从孔手里夺回本子,又四处翻起来)
孔秋萍(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你看,哪儿有?哪儿有?
范兴奎(仿佛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自言自语地)这倒怪,昨天晚上我从楼上院长房里
拿下来,明明放在这儿的。
孔秋萍(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哼,就不见了,就不——(忽然发觉范伸起腰来停住手,
以为他一定再有什么巧词来狡辩,谁知——)
范兴奎(抬头望望他,鼻孔里也哼出一道冷气,理也不理他,走出左门)
孔秋萍(跳起来)这个混蛋!范兴奎!范兴奎!(无人理)危兴奎!
范兴奎(在外面,懒声懒气)找呢!
孔秋萍(大声)范兴奎,(突然)我有旁的事!
范兴奎(又走出来)干什么?
孔秋萍范兴奎,我没到办公室以前,你在干什么?
范兴奎干什么?我侍候院长太太打牌。
孔秋萍(大不谓然的样子)他们还在打牌?
范兴奎(翻翻白眼)嗯,打牌。(底下仿佛要说:“有本事,看你去管管!”)
孔秋萍(一肚子的牢骚,无可发泄)对,打牌!下雨天,不打牌干什么?(忽然想出
题目)火盆呢?
范兴奎还没有买。
孔秋萍岂有此理!(俨然院长)搬来快三个月了,连火盆都没有预备好,真不
知道他们庶务办的什么事?
范兴奎您问庶务好了。(又要走)
孔秋萍可是火盆,火盆,昨天从丁大夫那里匀过来那个火盆呢?
范兴奎您说从伤兵病房挪过来的那个?
孔秋萍嗯。
范兴奎(简截了当)没有烧。
孔秋萍为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范兴奎(翻翻眼)八点。
孔秋萍那你为什么不把火盆弄好。
范兴奎(轻藐地)孔录事,办公室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厌恶地这样称呼他)范兴奎,你这句话怎么讲?
范兴奎(又一次淡漠的白眼)怎么讲?我说办公室并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气昏了)可我——可我——(忽然)啊,谁告诉你办公室这时候还不点
火?
范兴奎庶务吴先生。
孔秋萍为什么?
范兴奎炭贵,买不着。这儿不是南京。
孔秋萍岂有此理!不像话,不像话。(范冷眼望着他,看他还出什么花样,孔只好问下
去——)那么什么时候点?
范兴奎等马主任同别的先生们到齐了再点。
孔秋萍什么?
范兴奎总得等先生们到足了两位才能点。
孔秋萍这是谁定的规矩?
范兴奎这也是庶务吴先生定的。
孔秋萍(仿佛不信,其实用来解围)他定的?
范兴奎马主任叫他定的。孔先生,您还有话没有?(站在面前,故意不走)
孔秋萍(逼得无路,大发脾气)范兴奎!
范兴奎(佯为恭谨)干什么,孔先生?
孔秋萍你这是故意地——故意地跟我(力竭声嘶)跟我——
[忽而右边门帘掀开,冷风里进来况西堂。况先生并不老,岁数也不过是五十刚开外,而
神色,举止,言谈,仿佛已届风烛残年,任何事都知难而退,能止则止。三十年过着书案
生涯,由清末,民初,北伐成功,一直到今日抗战,他在各府各署各厅“历任科秘”,为
长官起文稿,复函件,在一字一句的斟酌间耗费他大半的生命。然而时运不济,北伐以后,
他的官运日乖,如今在这医院里落为一个不十分受人重视的闲散人员,真是他昔日决意为
人幕府时,始料不及的事。穷极无聊,他学得一手论相批命的学问,偶尔为人占测将来的
气数寿分,自觉颇为灵验。抗战后流离颠沛,使他逐渐相信凡事都有个数,颇想乐天知命,
在院里少沾是非,不多事,不多话,少应酬,深居筒出,极力储蓄,只求平安度过抗战难
关,好作归计。
'他穿一件退色皮大衣,皮领露出光板,颈上围紧长而黑的绒围巾,拖着一双厚重的家制
棉靴。臂里挟着一只破旧的小公事包,提一根贱价的手杖。进门便放下皮包手杖,脱去顶
在头上的破呢帽,不住的掸扫上面的雨水。他面容清癯,顶毛稀稀的已有些斑白。
孔秋萍(突然觑见进来的人,顺势坐在左边的办公桌前)
况西堂(一团和气)来得早。
孔秋萍早。(低下头打开他的墨盒)
范兴奎(故意望望孔,再回头对况)况秘书,您大氅都淋湿了。
况西堂(瑟缩)嗯,冷得很。(又把破呢帽戴上,又搓着手)
范兴奎您不要火盆么?
况西堂(随意地)怎么,还没有点?
范兴奎是啊,(又瞥了孔一眼)刚才孔录事就因为火点晚了,直发脾气呢。
况西堂(笑容可掬)快去,老范,端来大家烤烤。
范兴奎(庄重而又伶俐地)是,况先生。
[范由左门下。
孔秋萍(忍不住)混蛋!狗仗人势!
况西堂(和蔼地)怎么啦,老弟?
孔秋萍没什么。(又调他的墨汁)
况西堂(掏出手帕擦揩破皮领上的雨点,一面走到窗前望着浙沥的小雨)唉,又冷起来了。
孔秋萍(余怒未息)嗯,冷得很。
况西堂这种地方,真是——“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忽然发现自己办公
桌上一摊雨水)这是什么?(仰头望去,天花板还不断缓缓地向下滴漏)哦,又漏
了。
孔秋萍(立起,大为不满)房顶又漏了!这说不定是哪位小少爷又在楼上地板撒
尿!这些太太们真是一点家教也不懂。(立刻想起)范兴奎,(大声)范
兴奎!
况西堂(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算了,算了。(挥手拦住他)不要叫他。
(在档案箱上找到一个破脸盆,从容不迫地放在桌上接漏,雨水也从容地一点一滴打到铁
盆,发出清脆的响声,况上下斟酌半天,幽默地)这次倒是雨水。
孔秋萍(厌恶地)真是,鬼地方,(回头又斜倚在自己的椅上)
况西堂(慢吞吞地走到院长桌后,遍找签到簿)咦!签到簿子呢?
孔秋萍(噘着嘴)谁知道?连我早来半点钟都没有签着到。(不觉满腔牢骚)抗战
不到四个月,搬到这小县城来,就是私人办的医院,既然得了公家
的补助,也得像个样儿呀!机关不像机关,公馆不像公馆。少爷小
姐,者爷太太,院长主任,丫头老妈,连着厨房的大师傅,混蛋的
鬼听差,大家都一起逃难,一律平等。档案卷宗,锅碗马桶,病床
药箱,碗儿罐儿,都堆在一道,一律看待。哼,楼上堆人口,楼下
装东西,一间屋子有三百六十项用场:白天办公,晚上睡觉。过生
的时候,老爷们放牌桌,没事的时候,少爷们当球场。连下了几天
雨,您看(指着那两竹竿衣裳)我们这间办公厅,又给楼上太太们晾起衣
服来了。(气愤愤地走到况先生面前)要什么没有什么,找什么不见什么,
一点秩序也没有!一点上下也没有(越说越爽意)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这也配叫做医院,这种医院也配谈抗战!
况西堂(摆摆手)算了,算了,非常时期,马马糊糊。
孔秋萍那我是不成的。
况西堂(幽默地)您预备怎么样?孔先生?
孔秋萍(十分激昂)还是那句老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此地对我
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谢宗奋由右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离学校不久。家贫,毕业后就在各机关
谋生,赡养全家。抗战后决定在军队中服务,但为家人劝阻,最近介绍入后方医院,抱满
腔热望,想为国尽力。现在事与愿违,心情颇为懊丧。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一件呢
大笔,套下昔日的旧学生制服。他爽直却又高做,谈锋犀利,却又不屑于多说,间或指摘
当局,总是一针见血。他臂里挟着一捆旧报纸包好的公事。
谢宗奋早,况先生。(对着孔)早!你。(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纸包)
孔秋萍(还想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我就想去。况先生——
谢宗奋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赶出来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谢宗奋我,这里。(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点交给他)
[老范由左门端进一架人势正炽的炭盆。
范兴奎(放下)烤烤火吧,况先生。
况西堂好旺的火!(脱大衣,老范帮忙)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兴奎(漫走)没有事啦,况先生?
况西堂哦,老范,(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楼上几位小少爷们又在此地
打游击战啦吧?
范兴奎是啊,(微笑解释)我直说他们,叫他们别在——
况西堂(伸手,打趣却又在挖苦)那么跟他们把签到簿子要回来,好不好?
范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