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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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萧闲往事(下)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发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40子夜歌
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
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
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他笑道:“来时刚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记着你。”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