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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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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不过是极为单纯的散步,凝视流淌的河水,看土堆上的蚂蚁搬家,竹叶上螳螂打架。聆听风声,蝉鸣,或者他为她讲读诗词之类。
  袁宁每次去,他都已经等在那儿了。或是推着他的单车,或坐在野石头上。他吹得一口极好的口哨,吹得出好些动听的曲子,不走音,不变调。他最喜欢、也最得意的一首,是当年曾经风行一时的“桂河大桥”。曾青彦来自乡间,许是缘于此,他具有那个年代中南部来台北求学年轻男子特有的一种风貌。质朴,不自觉流露的草根气,混合以未开化的时尚,一种蛮盲、野性兼蓄以温文儒雅。对还是小孩子的袁宁而言,他颀长的体格,细致微黑的肤色,动辄要笑的嘴形,以及招牌的露齿微笑。再来,还有他的口音,球场上敏捷的身手,漂亮的秀球姿态……再没有更具体的哪个人,带给她这样的吸引了。
  而她最欢喜的是,让他用好看的钢笔字体在她的国语课本空白的地方,填上古典诗词。他写的都是极为通俗易解的东西。
  她却如获至宝。像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望月怀远》他只写前面两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至于底下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只同她讲,却没敢写上去。那些更具情诗味道的,他更不敢同她讲了。一来怕家长看到,二来也想她不能明白。
  倒是眼看着实习日子就快结束了,他越发地心急起来。他同袁宁在沟通上一直维持着她那个年龄可消受的极限,他没敢露骨地跟她说过什么,顶多旁敲侧击一番。可他愈接近回去的行期,愈就有想望。只是不敢造次,顶多只说句:哎,将来我等你长大好不好? 接着又马上激她:你大了,恐怕也看不上我了。
  她先是既喜欢又有点怕——那带着男人女人发展关系的意味和承诺。接着听他那么不自信,却一想他说的其实也是实话,便沉下脸来不做声。
  看她不吭声,他也不知再怎么接口下去了。
  叹口气。他在她课本唯一还未书写的空白页上,填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说:参与商是两颗永不碰面的星星,就像我俩将来一样。
  她一听,不许他说下去,只让他写。
  他犹豫了又犹豫,终是没写。叹口气:你家人若看见了,一定要怪我的。
  他终于想出了法子。
  邀集五六个平日里跟他接近的学生,自然也包括她。说:老师给你们下了课后义务补习,反正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回家去,利用这段时间,帮你们加强一下课业。
  孩子回去同父母说了,大人想不用缴补习费自然是好。其中一个女生自动提供家里作为校外补习的场所。每天晚上,他们回家吃了晚饭,便拿着书到同学家去“补习”了。说是补习,其实不过就是一块儿做做功课罢了。
  她很珍惜这段时间,不光能够在夜里温暖的灯下,面对着他,那么接近的在一起。还有好些同学一块做功课,不但有说有笑,再难的题目也有人可解,还是那么细心地讲解到他们每个人都能明白,比讲堂上要好得太多,一下子就把功课都做完了,还帮着他们复习呢。
  补完了课,男生自行回家,他骑车先送其他两个女孩,最后才送她。每天晚上,他都一项项完成任务,乐此不疲。
  他骑车,她就坐在他身子前面的那条杠杆上,亲热得像一对情侣。
  车子行走过新建住宅楼前那几盏不甚明亮的路灯之后,进入暗黑的田边旷野,路也跟着崎岖不平起来。她闻着他身上洗完澡后好闻的香皂的味道。他的手大而有力,手背上跳起虬结的青筋,抓着龙头,在黑暗里操持着他们前途的方向。他的手,也有那么一股皂香和身体混合的磁性气味。
  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他老跟她不是暗示便是明提接吻的事。
  而且总在夜路的车上,有时讲得极为露骨,弄得她都难为情了。
  她有意不要让他得逞。
  他老想着要吻她一次,起码一次——只一次也好。于是他始终不放弃说服,不管要费多大的周章。
  那种时候她总不答话,他认为她是默许了。
  他吻她了吗? 就在夜路的尽头,他硬生生地做了。
  女孩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般逃回洞窟。
  她没料到口腔的碰触是如此赤裸裸的生理与粗鲁。他让她措手不及。
  生理破坏了所有美好的形象和情感。
  之前,他甚且向她要求,走前和她再见一面。她微妙地感到这跟以往那种上课延长性质的会面不同。这是一个约会。同一个男人的约会。她不知道他还打算对她做些什么。哭着睡着以后,醒来她最需要的是一种迫切的距离。
  次日下午。天忽然日食般的黑了下来,刷刷的大雨霹雳而下。
  三点,三点十分,三点十五,三点二十,二十五……四点,大势已去。
  她在屋内静坐。看着窗口泼辣辣的雨,想象他在小河边竹林里淋成落汤鸡的模样。
  虽有结束的快感,同时却感到某种投诉无门的委屈,已经积存超出她可承受的压力。
  窗口的山头上有块浓稠积压的乌云。女友懒洋洋从席子上蓦然拥被而起,立刻丢了手里无关紧要的文艺小说,惊栗万分、妒羡好奇而又忍俊不禁,各式各样错愕的表情一拥而上。
  她们一再地勾了又勾小指。
  却是不到两天的工夫,不该知道的人全知道了。
                                 五
  他认命地赖活了一段时日之后,本以为自己将如此默默终老。几乎不再需要娱乐。不打球,不下棋,不看书。却在无意中发现一份地下出版的政治刊物,与他被罢黜和流放不平的心境吻合,他定期到书报摊上购买。逐渐的,那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和寄托。
  没好久,他同那个发行刊物的组织有了初步的联系,并开始替他们当起义工来。那当儿,正是增额“立委”、“国代”选举刚开放的时候,对他们党外势力而言,不啻为大好机会。只是一切理念言论都得靠杂志和活动来宣传。他管的是杂志的推销和发送,加上张贴演讲海报,发传单,联络与杂务之类,没想到竟然干得非常带劲。
  他自然也去听演讲,听完大受震动,仿佛头上的天空突然明朗起来,觉得这些主张真是天下最对最正当最该去完成的事! 怎么自己从来没想到过? 白活这么多年,简直蹉跎岁月,真是哪些无聊干哪些! 他几乎对自己痛恨起来,发誓从这一刻起所有时间精力都要花在这桩革命事业上。
  他发现,曾经尝过不计后果打破禁忌的滋味以后,需要更大的禁忌才能再度撩拨起他的激情。受到不明的政治栽赃以后,他需要颠覆作为补偿。
  他开始自修历史、政治学和宪法,对照着时政,写下心得。
  逐渐的,他的文章越来越多被杂志采用。他突然发现自己竞又生出热情,一种几乎和爱情差不多强度的激情。
  他当然知道搞这种事的后果要比小学闹出的事,更严重和恐怖百倍。拿整个身家性命做赌注的结果,竞刺激他有更旺盛积极的勇气和火力来拼烧他的热情。反正他的人生早被政治迫害的乌云笼罩,不如干脆豁出去。不出两三年,他已开始参与到杂志的编辑工作上了,同时下海搞起有组织的群众运动。
  他放出了他的优势:实际工人的身份和经验,轻易便得到基层民众的认同和信赖;知识分子的头脑让他很快学会组织和领导的伎俩。甚至庆幸自己这几年浪迹的经历,使他对城镇的背景人脉、地理交通多有所了解。无论是搞公众集会,还是选举拉票,经常都靠以前混熟的地区和人头,打开局面。逐渐的,他更晓得如何拿捏公众集会的诀窍,即使便衣在场监视( 通常一定有) ,他们照样能在禁忌的边缘游走过关。
  尝到几次公职选举的胜利,经过这段时日的实地操作之后,他已驾轻就熟,负责起中南部几个县市的联系和部分地区的首脑工作了。
  和顺宜结婚的时候,正是这股洪流最狂飙炙热的当儿。
  婚前,他挑了一个成熟的时机( 不是太早也绝不太晚) ,同她讲清楚自己的底细。他无所谓顺宜的去留,这时革命的激情比任何一个女子带给他的快感和安慰都大。或许他不在乎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基本上根本不缺女人。在“搞革命”的这段日子里,桃花运还特别旺,那些对他们这批“革命志士”崇拜的年轻女人,只要他们想,几乎没有不献身的道理。每到一个城镇,或举办一次活动,都会交上桃花运。大抵都是一夜情,偶尔也有一周情的,他刻意不跟她们发展成固定的关系。完事之后,他把那些陌生女子的名字,全部偷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一年不到,已经累积有二三十个之多了。
  他跟顺宜表白自己的政治立场,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演说的机会,于是放出一贯说服群众的煽动力。他要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那种教别人在权衡生死利益的关头还能为他牺牲效命的魅力与能耐! 结果顺宜答应了。
  他因此对她的感激永远超过情爱。
  因美丽岛事件而被捕。当时他们第一个孩子正将满月。
  他的生命曾经断裂两半,而这又是另一段苦难的开始。被捕之前,大家已经都感觉到那种风声鹤唳。他们的总社突然被砸得一塌胡涂,所有家具无一完好。他二话不说,立刻卷起袖子到后面工地去搬砖块。大家看了也都纷纷效尤。
  他高举着砖块:再来,就跟他们对干! 结果大家决定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轮班驻守。另收集一批棍棒等物,又找了些人来,编列成自卫队的形式。
  未几,另个同志台北的家中也被捣毁。
  他们决定不再妥协,计划中的游行照常举行。事实上是他们已看出没有退路,只能跟当局硬拼到底了。
  虽有硬干的勇气,游行也如期举办。被捕的时候,大家还是胆寒,说不怕是骗人的。尤其高雄游行后来演变到与警方冲突、镇暴车和催泪瓦斯都出动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心里有数了。加上那么多搜证摄影机对着他们拍照,真的是蛮恐怖的。游行之后,很多人不敢回家,当然也包括他在内,大伙集结北上友人家中。清晨五点多警察破门进来抓人,他还真庆幸自己不在家里,否则必将吓坏顺宜和婴儿。
  接下来是彻夜不眠的疲劳审讯、几人围着他踢打的刑求、逼供。他本能的用手护住头眼等要害部位,没有被打成残疾,或因此而神经失常,还真让他感到意外和幸运。此时,过去的那段往事又被重新提了起来。他被他们逼着写报告,做回忆。他们要的不过就是:早从那时起他已经开始所谓的“颠覆活动”,灌输小学生们“毒素思想”。他暗地苦笑,不知要不要朝他们的方向上承认妥协。后来,被送到绿岛服刑,同关在一起的人,对此都略有所闻。但他总保持一贯的沉默,绝不多言半句。有些沉不住气的家伙,以为此生已矣,向同伴抖出自己所有的底细,结果出狱后变成他们政治生涯里的绊脚石。
  几个月后,审讯开庭。他们几个首脑级的被军法机关以叛乱罪嫌起诉。尽管律师团再怎么努力辩护,可做的仍旧有限,上面早将罪定了。既是如此,更毋需卑颜屈膝,于是他不但当庭翻供,还把审讯中的刑求全讲出来,作为推翻供词的合法依据。
  看来人的命运似乎在重复某种惯性。他的生命总是在激情狂澜的最高点上戛然而止。这一沉寂,又是好些年。
  他被判处最高的十四年徒刑。这算是他们唯一的胜利了吧——没人被判死刑。最后真正服刑的时间虽只七年半。但是服刑地远在绿岛,监狱虽对着荒凉的大海。却连放风的时候,也看不见海洋。但能感受到海风的粗砺和悲怆。他告诉自己千万不可放弃希望,好在有外面的同志不断给他们鼓舞,还有顺宜和儿子。他平静下来,大部分蹲在号子里的时候都能看书写作( 除了刚开始) ,伙食也还可以。
  他真正的政治生涯始于出狱、解严之后。随着党团的合法成立,他一连几届立委连任,在自己党内也一步步迈向权力掌控的中心。这些年来,在这个人口两千多万的岛屿上,他已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了。
                                 六
  权力也像情欲一样,施政者一面受它的操控,一面掌控于人。
  接着他以一贯自嘲的口吻说:若以政治比喻爱情的话,三十岁之前,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失败的独裁者。
  应仲平习惯地以激赏的神情来消化他的谬论。这个曾青彦师专同窗的小老弟,在他头一回出马竞选时,忽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自愿为他打拼卖命,随着这些年的闯荡和大大小小的风浪,他也成为曾少数可信赖的幕僚之一。
  此时应仲平递给他一份卷宗封皮夹。打开来,竟是数张女星照片的剪报及图说,还附有一纸详细的年代索引。
  她改了艺名,叫徐小曼。有一度还蛮红的。
  嗯,有听过。不过不知道就是她。
  我也不知道,要不是你最近提起。她出道好多年,应该说已经过气了……
  他似乎并不在听,只细看照片下的图说和日期,自语道:唔……我那时候正在狱里。为什么改名? 原来名字不是好好的? 袁宁。
  没怎么变。他仔细地一张张审阅,企图透过化妆、做作的设计和充斥的商业氛围,找回她原来的样子,或者寻获旧日蛛丝马迹。
  最后他感觉好像受了骗。这套平面印刷和文字所传达的讯息,与市面上泛滥充斥的所有美女形象商品如出一辙,除了矫糅造作的虚假之外便是唯利是图的目的。
  这时他倒情愿她长大后不曾美丽,不曾主动或被动地利用自己的美貌,不曾投入市侩庸俗的大众媒体,不曾让她清流急湍般的皎洁遭受污染。
  甚而,根本不曾长大。
  这间位于十二层楼高的办公室,其实就在学校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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