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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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从墙上取下一条皮绳,塞到勤娃手里:“勤娃,你打——”
勤娃接住皮绳,毫不迟疑地重新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劝慰吴三:“算哩……”
丈母娘向勤娃暗暗投来受了感动的眼光。
吴三又取下皮绳,一扬手,抽得只穿件夹衣的玉贤在地上滚翻起来,惨痛而压抑的叫声颤抖着。
勤娃自己在打玉贤的时候,似乎只是被一股无法平息的恶火鼓动着,当他看着丈人挥舞皮绳的景象,他的心发抖了,看着别人打人,似乎比自己动手更觉得残忍。他抱住吴三的手。
“甭拉!让我把这丢人丧德的东西打死!”吴三愈加上火,扑跳得更凶,“你不要脸,我还要!”
勤娃猛然想到,他刚才不该留在这儿。丈人留他,就是要当着他的面,教训女儿,以便在女婿面前,用最结实的行为,洗刷父母的羞耻。他要是不在当面,吴三也许不至于这样手狠。他劝劝吴三,就硬性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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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玉贤吹了昏黄的煤油灯,脱完衣服,就钻进被窝里了,她怕母亲看见她身上的不体面的伤痕。母亲似乎察觉了她的行为的用心,从炕的那一头爬起来,“嘣”地一声划着了火柴,煤油灯冒着一柱黑烟的黄焰,把屋子里照亮了。
母亲揭开她盖的被子,“哎哟”一声,就抱住她的浑身四处都疼痛的身子,哭了。她的身上,腿上,有勤娃的拳头留下的乌蓝青紫的淤血凝固的伤迹,又摞上了父亲用皮绳刚刚抽打过的印痕,渗着血。她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心疼自己的骨肉,哭得很伤心。
玉贤没有想流眼泪的心情,疼是难以忍受的疼啊!凡是被拳头或皮绳抽击过的皮肉,一挨着褥子,就疼得想翻身,翻过去,那边仍然疼得不能支撑身体的重压。可她没有哭。那天晚上勤娃的突然敲门,她吓懵了,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在梦中,直到她的阿公粗手笨脚地把一根生锈的大号钢针从鼻根下直插进牙缝,她才从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觉得已经不那么令人留恋的庄稼小院。现在,母亲的胸部紧紧贴着她的肥实的臂膀,眼泪在她的脖根上流着。她不想再听母亲给她什么安慰。她想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想想,她该怎么办。在和勤娃住了近半年的新房里,她不能冷静地想,时时提心那铁块一样硬的拳头砸过来,甚至在夜晚睡熟之际,他心里怄气,会突然跳起,揭开被子,把她从梦中打醒。现在,她的父亲吴三当着勤娃的面,打了,也骂了,给自己挽回脸面了。她应该承受的惩罚已经过去,她想静静地想一想,往后怎么办?
“唉……嗨嗨嗨嗨嗨……”母亲低声饮位,胸脯颤动着。她生下这个女儿,用奶水把她养得长出了牙齿,就和大人一样啃嚼又硬又涩的玉米面馍馍了。她和吴三虽则都疼爱女儿,却没有惯养。自幼,她教女儿不要和男娃娃在一起耍;长大了,她教女儿做针线,讲女人所应遵从的一切乡俗和家风。一当她和吴三决定以三石麦子的礼价(当时顶小的价格),约定把女儿嫁给土坯客的儿子的时候,她开始教给女儿应该怎样服侍公婆,特别是没有婆婆的家里,应该怎样和阿公说话,端饭,倒尿盆,应该怎样服侍丈夫,应该怎样和隔壁邻居的长辈相处,甚至,平辈兄弟们少不了的玩笑和戏闹,该当怎样对付……家内家外,内务外事,她都叮嘱到了,而且不止一次。“教女不到娘有错。”她教到了,玉贤也做到了。在玉贤婚后几次回娘家来,她都盘问过,很满意。从康家村的熟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也充分证明土坯客家的新媳妇是一个贤惠的好媳妇。可是,怎么搞的,突然间冒出来了这样最糟不过的丑事……母亲流完了眼泪,就数落起来:“你明明白白的灵醒娃嘛,怎的就自己往泥坑屎坑里跳?”
已经跳下去了,后悔顶啥用呢?玉贤躺在母亲身边,心里说,我死都死过一回了,现在还想用什么后悔药治病吗?
“你上冬学的事,为啥不给我说?”母亲追根盘底,“你个女人家,上学做啥?认得两字,能顶饭吃,能当衣穿?人自古说,戏房学堂,教娃学瞎的地方……你上冬学上出好名堂来咧!”
她仍然不吭声。她需要自己想想,别人谁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和处境。
“给你订亲的时光,我托你姨家大姑在康家村打听了,说勤娃父子都是好人。老汉老好,过不了十年八载,过世了,全是你和勤娃的家当。勤娃老实勤谨,家事还不是由你?这新社会,不怕孬人恶鬼,政府爱护老实庄稼人。你哪一样不满意?胡成精?”母亲开始从心疼女儿的口气转换为训诫了,“人嘛!图得模样好看,能当饭吃?我跟你爸过伙的时候,总看他崩豆性子不顺心,一会躁了,一会笑了。咋样跟这号人过日月?时间长了,我揣摸出来,你爸人心好,又不胡乱耍赌纳宝,为穷日子卖命。我觉得这人好哩!娃家,你甭眼花,听妈说,妈经的世事……”
她不分辨,也不应诺,静静地躺着。
“在咱屋养上十天半月,高高兴兴回家去,给你阿公赔不是,给勤娃说说好话。”母亲说,“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一年过去,没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母亲不再说话,唉叹着,久久,才响起鼾息声。
玉贤轻轻爬起,移睡到炕的那一头。
屋里很黑,很静,风儿吹得后院里的树叶嚓嚓地响。
当她被蒙着眼睑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搀进一个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盖脸红布,她第一眼看见了将要和她过,一辈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她心跳了,却没有激动。这是一个长得普普通通的男人。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过高也不过矮。几个月来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灵也不傻。她对他不是十分满意,却也不伤心命苦。对给她找下这样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恶。他跟麦子地里一根普通的麦子一样,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麦子的少数几棵,也不是夹在稠密的麦棵中间那少数的几支矮穗儿。他像康家村和吴庄众多的乡村青年一样普普通通。她也将和那许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妇一样,和勤娃过生活。自古都是这样,长辈和平辈人都是这样订亲,这样撮合一起,这样在一个炕上睡觉,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见杨老师的时候,心里就惊奇了。世上有穿戴得这样合体而又干净的男人!牙齿怎么那样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乡村青年小伙们在一起,除了说庄稼经,就是说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酸话。杨老师留着文明头发的扁圆脑袋里,装着多少玉贤从来也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啊!苏联用铁牛犁地,用机器割麦,蒸馍褂面都是机器,那是说笑话吗?烂嘴七婶当面笑问:生娃也用机器吗?杨老师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麦的照片摊给大家看,并不计较七婶烂嘴说出的冒犯的话。他总是笑眯眯的,笑脸儿,笑眼儿,讲话时老带着笑,唱歌时也像在笑。
她对他没有邪心。她根本不敢想象这样高雅的文明人,怎么会对她一个乡村女人有“意思”呢?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寻常的目光时,他捉着她的手写翻身的“翻”字时,她都没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直至他接饭碗时连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只想到他是无意的,直到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她瞬息间就把这些事统一到一起了。她没有拒绝,因为突然到来的连想也不敢想的欢愉,使她几乎昏厥了。
“我爱你,妹妹……”
他说了这句话,就把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那声音是那样动人的心,她颤抖着,本能地把自己戴着石镯的手钩到他的肩头上。
她从来没有听一个男人这样亲昵地把她叫妹妹,也没人说过“爱”这个字。勤娃只说过“我跟你好”这样的话,没有叫过她“妹妹”。勤娃抚摸她身体的手指那么生硬。杨老师啊……
她挨勤娃的拳头,咬牙忍受了。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应该的。父亲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给他和母亲丢了脸,打她也是应该的。可是,她虽然浑身青痕红斑,却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连到一起。她为可亲的杨老师挨打,她没有眼泪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离婚,和杨老师结婚的话,她才不考虑丢脸不丢脸。婚姻法喊得乡村里到处都响了,宣传婚姻法的大体黑字写在庄稼院房屋的临街墙壁上,好些村子里都有被包办婚姻的男女离婚的事在传说。她和杨老师一旦正式结合,那么还怕谁笑话什么呢?如果不能和杨老师结婚,继续和勤娃当夫妻,那就一辈子要背着不能见人的黑锅了。
她得想办法和杨老师再见一面,把话说准,之后她就到乡政府去提出离婚。现在无法再上冬学了,和杨老师见一面太难了,但总得见一面。不然,她心里没准儿,怎么办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杨老师见面的机会,是不可能的。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监视下要自由得多。杨老师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学教员,在桑树镇上,想个借口到镇上去,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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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爷儿俩半年来又第一次自造伙食了。老土坯客看着儿子蹲在灶锅前点火烧锅,沤出满屋满院的青烟,重手重脚拌磕得碗瓢水桶乒乓响,心里好难受。昨晚,他坐在炕头上,等见勤娃从丈人家告状回来,叙说了经过。他对吴三的仗义的行为很敬佩,心里又暗暗难过。相亲相敬的亲家,以后见了面,怎么说话呢?他痛恨这个外表看来腼腆,内里不实在的媳妇,给两个安生本顺的庄稼院平生出一场祸事。他更恨那个总是见人笑着的杨先生,你狗日为人师表,嘴里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难道就是让你自由地去霸占老实庄稼人的女人吗?他恨得咬牙!三五天来家庭剧烈的变化,给饱经过孤苦的老土坯客的刺激太沉重了,他一生中命运不济,性情却硬得近乎麻木,对于一切不幸和打击,不哭也不唉叹。可是,当生活已经充满希望的时候,完全不应出现的祸事却出现了的时候,老汉简直气得饭量大减,几天之间,白发增多了。他恨那个给他们家庭带来灾难的白脸书生!后悔那天晚上拦阻勤娃太早了;虽然不敢打死,至少应该砸断狗日一条腿!
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图什么,只图得有吃有穿,儿辈可靠。可是,如今却成了这样不酸不甜的苦涩局面了。
勤娃烧好开水,把两个蒸溜得热透的馍馍送到老汉面前,老汉忽然想到自己在刚刚死了女人以后,不习惯地烧锅做饭的情景,难道儿子勤娃又要钻厨房拉一辈子“二尺五”了吗?啊啊!老汉看见儿子愁苦的面容,几乎流下泪来。
勤娃拿了一个馍馍,夹了辣椒,远远地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有味没味地慢腾腾地嚼着。
他担心勤娃,比自己要紧。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动,用五十多岁老人的理智和儿子说话:
“勤娃——”
“嗯!”勤娃应着。
“明天出门打土坯去。”老汉说,“她爸她妈指教过她了,算咧!只要日后好好过日月,算咧。”
“……”
“人么,错了要能改错,甭老记恨在心。”他劝慰,“咱的家当还要过。你舅的话是明理。”
勤娃没有吭声。老汉从屋里走出来,想告诉儿子,他已经给他在南围墙村应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这时村长走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位穿制服的女干部,胸膛上两排大纽扣。
“老哥,这是县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长说,“你们谈,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着介绍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汉炕边上,态度和蔼,和蔼得教见惯了旧社会官人们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我想来和你老儿坐坐。”
老汉心里开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来做啥?一般乡上县上的干部来了,总是和村长接手,和他一个只会打土坯的老汉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分了几亩地,和谁家互助,老汉都答了。最后,程同志把弯儿绕到老汉最担心的那件事上来了,果然。
“没有啥!”老汉的嘴很有劲地回答,“杨先生教妇女识字有没有啥问题,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谁给管饭就给谁家卖力,咱没见过杨先生的面,光脸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没听人说什么吗?”程干部转脸问,“甭怕。”
勤娃摇摇头。
“康大叔,你老儿心放开。”程同志说,“新社会,咱们把恶霸地主打倒了,穷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许坏人再欺侮庄稼人,糟踏党的名誉。咱们的干部,有纪律,不准胡作非为……”
这些话说得和老汉的心思刚刚吻合,他觉得这个清素淡雅的女干部完全是可以信赖的,可以倾诉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祸事。可是,他的话出口的时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杨先生胡作非为不胡作非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里胡作来,在哪里非为来,你到那里去查问。咱不知情喀!”
老汉忽然瞧见,勤娃的脸憋得紫红,咬着嘴唇,担心儿子受不住程同志诚恳的劝导,一下子说出那件丑事,就糟了。新社会共产党的纪律虽然容不得杨先生的胡作非为,可自己一家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顾礼仪,把儿子支使开:
“南围墙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迟就要误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亲一眼,走出门去,撞得旧木板门咣啷一声响。
“这娃性子倔……”老汉不自然地掩饰说,盼她快点走。横在老汉心头的这一块伤疤,无论是恶意地撞击,抑或是好心地抚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触及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没关系。回头我再来,”程同志很耐心地说。
“甭来了。”老汉很不客气地拒绝,心里说,你一个穿戴和庄稼院女人明显不同的公家干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