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红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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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躺在草铺上,仿佛一棵被狂风刮断的老树。可是那阵风为什么一点也看不见呢?“锁,你过来,你看我的腿是不是让鬼魂砍断了,我的喉咙是不是让鬼魂扼住了?我怎么爬不起来呢?”锁爬到他爷爷身边,他闻见爷爷呼出的气息浑浊带着枯草的气味,爷爷以往在黎明时分威猛勃起的生殖器突然萎缩得可怜。锁猛地抱起爷爷沉重的头颅,于是你听见了锁再一次的哭泣。当某种幻想丧失时,你将准时听见锁的哭声。“你没看见鬼魂,爷爷,我看见你老了。”“不。我只是夜里被鬼魂砍了一刀。我看见那个鬼魂从山下来,来偷我们的马。我只是被鬼魂砍了一刀。”“爷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想来偷我们的红马。”“锁,你要明白世上的牲灵唯有马是偷不去的。马的心跟人一模一样。马的眼睛能穿透黑夜寻访它的亲人。”你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就在这天来临,锁那天没去河边放马。怒山红马被挂上笼头站在山上石屋里。马的眼神是凄凉的洞察苦难的。怒山老人对锁说,“我们的马要拉磨了。你找一块黑布把它眼睛罩住吧。别让它看见石磨。别让它看见自己的苦难。”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红马是怎么开始拉磨的。必须用一块黑布遮住马的眼睛,马才开始一圈一圈地跑一圈一圈地拉磨。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的祖孙俩一个躺着,一个跪着,默默地凝视着红马拉磨。他们热泪滂沱。“锁,你要是会跟马说话,你告诉它等我病好了,它就不再受苦了。”“马在哭,爷爷你听见了吗?”
“你告诉它我们受这些苦全因为我们离开了怒山,我们来到了别人的土地上就变得衰弱无力。”
“马真的在哭,爷爷你听见马在哭吗?”
你们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已经来临。外面的白雾消失,阳光渐渐明亮,我爷爷正扛着一包谷粒从山下走来。在所有故事中老人终将老去,孩子却是你心灵中的神明。怒山老人是老了,实际上他已经不可能从草铺上爬起来摘掉马的笼头。红马拉磨的沉重蹄声因此日复一日地变得古老而熟悉。你不要忘了锁是传说中红马的小情人。在红马拉磨的漫长岁月里,他守望着他的马。你有一天听懂了锁的哭声,你就知道红马这时候不在山上的磨房里,红马正在奔驰远去,它离我们清晰的视线已经很远了。
我爷爷说他的罪孽是一朵伞状毒菌,就是在这一年开放的。你知道我爷爷在这一年苦练了男人的臂力和体魄。他从怒山老人那儿得到这种感召,最终回报给他。我爷爷在某天黑夜纠集四名枫杨树汉子摸向山上的磨房。你知道我爷爷是去抢马的。那个多雾的黑夜在人的心灵中是不真实的,但也可能是发生了的。抢马的人听见那匹马的咴咴嘶鸣震荡不安。抢马的人带了一捆粗麻绳。他们走进石屋的时候也就是你做恶梦之时。怒山老人躺在黑暗中凝视着门口一排黑影,一动不动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你们迟早会来,可惜我病倒了。”我爷爷撕掉蒙面布上去捆绑了老人。他说他完全凭借两条铜鼓般的手臂捆绑了老人。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我爷爷抢马时忘却了人类的禁忌。
“你们来得可巧。锁到外面去了。锁要是在你们就没法抢走马了。”我爷爷朝怒山红马走过去。马又一次嘶鸣起来,声音充满了强劲的骚动。红马遍体泛光,在黑暗中犹如金山崩塌。“你们当心马眼上的罩子,当心别让马看见你们的脸。”我爷爷终于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银项圈。他的手颤抖着摩挲着,马鬃猛地撩到脸上。我爷爷的脸滚烫滚烫。“你们牵着马走出屋子,马就会飞奔起来。你们当心。”我爷爷的真正罪孽在于他拉下了红马眼睛上的罩子,他回忆起那一瞬间总是悔恨交加。眼罩一俟落地,红马前蹄高高扬起,身体犹如箭矢射出石屋。抢马的人看见的是一团红色闪电,朝夜色山谷急驰而去。记得怒山红马在远去的时候频频回首遥望,你可以想像它在呼唤怒山的男孩锁。你听见我爷爷的铜唢呐再次吹响,摹拟锁的哭声,你要把锁想像成一个满身披挂野草藤的裸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头猛然发现红马正在远去,一匹美丽异常的红马鬃毛飘扬、四蹄凌空,正在远去。锁将手指含在嘴里开始啼哭。锁的哭声对于我们来说持续了一百年。你在四面八方听见他的哭声,却再也看不到他。红马的小情人随着红马一起远去。复归水恒的马,复归永恒的人,他们将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