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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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废庙篇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仿佛从太古的混沌一直寻到了涂血的故梦,仿佛又只是刚刚开始的初衷。那个人在他心口留下一道阴影,盘亘不去,逆风飞行,像极一只蛊惑人心的妖。
没有相貌,没有姓名,只一个身影。
衣衫萧潇。
带他入梦。
模糊到已经不能分辨现实与梦境。
他告诉自己那不是梦境。那个倾倒在血泊中的女子,还有那把剑,就是自己的过去。
他的过去,全在梦里。
也毁在梦里。
梦里那人的影像化成一张罗网,蔽日遮星,天地间解不开的业障。
——留给他的业障。
他发誓要找到那个人。
找到他,
杀了他。
夜空下,奔驰来一匹骏马。
黑夜,细雨,泥路。
没有要紧之事,不会这样赶路。
马上的人穿一身白衣,白衣似月。
似雪月白。
白是一种执着,多暗的黑夜,也吞噬不了的执着。
白衣人低低伏身,将罩帽压在脸前。他的下颚形状十分优美,像水中倒映的青山顶峰,细致利落,又浑然不觉拖泥带水。
看上去,应该是个极年轻、英俊的伟男子。
细雨扑洒在周围,却没有沾湿他的白衣。细细观察,那白衣之外竟泛着一层淡淡的烟雾——被灼阳内力蒸发而出的水烟。
此人定非池中之物。
蹄声踏破静夜。
路的前方出现一座废庙。
破烂的窗棂变了形挂在墙外,屋瓦上长满了黝黑的草,随风雨晃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闹鬼的坟头。
那扇正对路边的窗户内,透出一点火光。有人,在里面生火。
荒山野岭中,像在为归家的人照路。
白衣人策马奔过庙宇。须臾,又折返了回来。
马蹄声停在废庙前。
他下马,踩着断裂不平的石板走过去,推开了庙门。
细雨润入佛堂。
堂内确实有人。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青人。正拿木棍拨弄着身前的火堆,上面,架着一锅温酒的水。
他的表情很静,目光锐利,身姿却有种淡淡的疲乏。
一眼望去,令人猜不透他的深浅。
是一个等待猎物上门的杀人鬼,还是一个冀盼高山流水的知音人?
或许,都不是。
白衣人举手拿下罩帽,微微扣在身后。火光能令黑夜中的人感到温暖,而他,似乎向往这点温暖,伫立在门口,没有离走。
摘去罩帽后的脸果然显得年轻。只是那双眼睛,里头藏着太多世事、太多过往,有一番此去经年,陌路尘霜。
他纵然年轻,也定经历不凡。
这样的男人,往往更富魅力。
屋外的风雨似乎匀染了那双眸,冷淡的深沉的意,他又好像贪恋起身后湿冷、厌倦着那堆明火,始终没有上前。
“果真是你。”
戚少商这样说时,语气中并无半点波动。似乎是个早就知道的答案。连神色,也都沉稳如常。
偶遇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词,对他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狭路相逢,有缘千里,他乡觅故知——
那些不属于他们。他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再见的理由。
所以他停下,只是想要确定,庙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仅此而已。
其实确定了又怎样,他并没多想。
或许……
书生也不抬头看屋外来客,只是一皱修锋的眉头:
“关上门。”
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也及不上他身前的这堆火和火上的煮酒来得重要。
他的行为有些异常。
戚少商看得出来。
他很可能忘掉了曾经的事,忘了那一场逃亡追杀。
甚至,忘了他一心要杀的那个人。
事实上,从踏出晚晴的灵堂起,顾惜朝,便已是个十足的疯子。
也许到了最后,他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门被掩上。
而庙内依然有风。
风从破烂的窗户纸中灌进来,带着冷冷的空气,在屋子上空旋回。
“你住这里?”
其实环顾四周,一眼可以看出没有住家的迹象。戚少商这样问,不代表他就想知道答案。
“若要喝酒,就请过来一道;若要睡觉,那边自便,不要吵到我的兴致!”
“你的兴致,什么时候成了喝酒。”
戚少商淡淡说着,坐到了火堆旁。话中的语气,已经回不到当年旗亭的分毫——亲切,快语,抑或豪情。
也许那一朝一夕相处,已成死局。
纵使还能惺惺相惜,惜的,也只是暗刀刺出之前,满腹经纶的怀才不遇。
纵使还能念念不忘,念的,也只是千里逃亡途中,为他而死的至交兄弟。
他不能惜也不能念,他只是想要喝酒。
顾惜朝伸手探了探水中酒坛的温度,似随口道:“替故人煮酒,当然会有兴致。”
戚少商的眼中闪过一丝凛意。
正如同空气里,也似乎跟着紧窒了三分。
然而他的手没有碰身旁的剑。片刻寂寥,问:
“你说的故人,是指在下?”
“下?”
顾惜朝抬眼相视。半晌,手一指地面,木然点头。“对,故人已逝,自然是在下面。”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奇怪到,令戚少商想起“悲悯”这两个字。
尽管戚少商知道,顾惜朝,从来不是一个悲天悯地的人。
从来不是。
戚少商想笑。
胸中何处却有一片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他忽然伸手,提出那热水中的温酒坛,率性地一转一抛,接在掌心。便要去揭那封口——
封口上多出一只手。
顾惜朝按住酒坛,也不看人,只捧着将酒夺了过来。
他身前地上已摆好了两只碗。他扣开泥封,将酒倒进两只碗中。
满满的,再装不下,也溢不出。
端起酒碗,他却起身,径直朝东南面的窗户走去。
戚少商看顾惜朝停在窗边。
他的举动让他困惑。虽然如今,已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真正的困惑。
顾惜朝平端着两只碗,一朝前,对着空地洒下烈酒。
窗外的天光让他的脸略泛青色。
一种落寞,却也清傲的颜色。
他的动作很缓,从左至右,缓缓铺陈开。
“天寒夜冻,你孤身上路,我也没有什么好相送。一碗热酒,聊以为寄吧。”
对着虚空,他伸出另一只碗,像是与友相碰。碰过,敬过,一仰头,灌入愁肠。
外面的雨似乎有些下大。
飘进破窗的雨雾中,多出一个白衫身影。
白如稀世的戈壁白玉。人只是站到那里,便染尽风流。
天光映衬出衣衫上的白色,也隐约辉照在身旁之人的脸上。
那张脸上的青色于是变得有些淡薄。
但是他的眼神,依然迎于风中。
“你是不是想问我,所祭何人?”
戚少商没有开口。
顾惜朝却已自答:“一个死去的故人。”
话说完,两人都沉默。
其实,戚少商想追问一句,是不是他的妻。
但他没有问。
有时沉默,是一种德行。
火星微微跳跃。
回到火边,他并没有急着斟酒。而是看向白衣人身旁的剑。
那把剑,形窄修长,剑鞘有漫冶,剑柄处雕有流彩简图。
状似清利,却无霸气。
甚至更像一把女子惯用的剑。
他撇嘴,生出几分调侃:“那剑,并不适合你,太粉气。”
戚少商应声执起宝剑,目光描摹其上。没有不悦,反而展眉:
“旁人只惧我剑下威仪,你却敢说实话。”
他看向顾惜朝:“可有兴趣听听我这把剑的故事?”
对方微笑,低首斟酒:“愿闻其详。”
英雄侠士,总会在某处演绎传说。
数月前,追踪的江洋大盗在青楼中挟持住名妓花魁,要挟官差。他是接手此案的捕头,对方恃强凌弱,他必须想法保得青楼女子周全。
顾惜朝的唇角挂上一丝浅笑。
这无非又是一段美人如玉,剑如虹?
“不对。”戚少商看懂了他的意思,摇头。“那个女子,她死了。”
原来江洋大盗的逃狱,本是官府幕后安排,目的是要顺藤摸瓜,揪出老巢。他们有意放那贼人逃离,却得把假戏做足。眼前,对于这名青楼女子的被挟,是救,还是纵容?
潮海沙鲮帮的大案,半分马虎不得。
数十双眼睛在看着,数十双耳朵在听着——
他只是有了丝毫的犹豫。
以前面对这种恶行,从不会有的犹豫。
只一犹豫,那女子,竟就自己撞死在剑锋上!
“倒是个勇烈的女子。”
“的确勇烈。她也许会怨恨我们这些官府中人……不把勾栏女子的性命当回事。”戚少商垂下剑,目光中多出几分沉淀。
春雪秋暑,四季亦不能正。
他忽然苦笑。
花魁最擅剑舞,她自尽之剑,便是斯。那贼人逃狱而出后,仓皇躲入青楼,才于胡乱中夺了剑。
“这剑也许不是最适合,却是目前的我,最所需。”戚少商静静道:“它时刻在身边,总能提醒我记得一些事。”
“来,”顾惜朝将酒碗递到他面前,“喝酒!”
他接过这只适时伸来的碗。
碗沿的某侧,却像是掉进过泥地一般,不知从何处沾了些褐泥。被酒水一漾,竟稀释在酒面上,漂了淡淡一层。
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就只是酒?”戚少商忽然问,仿佛玩笑。
“哈哈。你这人当真好笑!我请你喝酒,你难道还怕我下毒不成?”
他的笑声很放肆。疯子的举动,总是无常。
戚少商轻哂,高举起酒碗,当着他面一饮而尽。
银河落潭,三千急流,饮得甚为爽烈!
顾惜朝突然敛笑。
他似乎觉得,哪里有一丝趣味:“你还真是轻信人——就这么信任我?”
戚少商抬袖抹去下颚酒渍,答得云淡风清:
“有些人,我怎么也不会去信;有些人,我却为他信到差点丢了性命。”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拾剑起身。
“我得走了。多谢你的酒。”
“这就走?”
他一顿,为这句话的耳熟。
“独饮无伴,岂不无趣?难得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一个活人,这坛酒,你陪我饮完如何?”
他回身。书生对他一举碗。
篝火愈燃愈旺,愈有势头。
他是一个想要忘却的人,而他是一个已经忘却的人。
这样的彼此相处,或许才可以冲淡流年的寂寞。
在匆促的、苦闷的、追逐的旅途中,难以抹煞的寂寞。
顾惜朝又开始动手,为两人斟酒。
缓缓地倾倒,仿佛是在完成一道精细的工艺。
如今这庙中,他是主人,他是客。
而等到明天,他们就只是彼此的过客。
戚少商心中明了。所以他才会留下。
“你方才讲了你的故事,我也跟你讲讲我的故事,怎样?”
“请说。”
顾惜朝莞尔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不知。”
“我在找一个人,找了很久。”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这里,那里,都没有。”他说着,忘了一般停下手上的动作,直直盯着对方:“如果你看到他,记得告诉我。”
戚少商不语。
沉默片刻,他问:“你找的,是不是你的仇人?”声音中没有波澜起伏,像被山石堵住了的大江河流。
顾惜朝一直望着他。闻言,怔怔点头:“没错。”
“你要杀他?”
仍是一点头:“对。”
戚少商忽然放声纵笑。
他笑着,音容却没有一丝笑意!
末了,陡然道:“你果然还是你!”
“不!”紧接着纠正:“你永远都是你——”
顾惜朝皱眉。他不悦对方突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悦!
怒而端起酒碗,带着几分冲劲递到对方面前:“喝酒!”
戚少商不示弱地挥手接过。
酒碗很干净,酒水很清。
酒香令人不自觉地就想沉醉。
他的一双墨眸微熏。
碗沿在嘴边的时候,他忽然问:“为什么。”
顾惜朝亦端起碗,虚眸凝视,声音中还带着先前的冽意:“那个人,他可恶,他该死!”
戚少商侧头看他,强笑道:“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是不该死的?”
“当然有。”
顾惜朝脸上的认真,几乎到了有些狠厉的地步。他用手指用力戳点着自己左胸的部位。
“不在眼里,在这里。——最不该死的人,我都放在这里。”
戚少商的脑中突然被什么冲得发晕。当他猛然察觉顾惜朝的脸离他很近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揪住了刚才对方戳点着的那处衣襟。
这样揪着,却是想做什么!
一时间,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看到自己或明或暗的影像。
能够放进心底深处埋藏的人,不是至爱,便是至恨。
顾惜朝记不得他是谁;而戚少商,既已选择饶恕,便不会再重拾旧帐。
原来,他们都是不会再入对方心底的人!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戚少商渐渐笑出了声。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也仿佛受到感染跟着他展颜。
他持碗的手有些颤、忽而定住。
“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
顾惜朝的眼神显得浑浊,有些飘散。“去故人……坟前一拜。”
“好!我替你去。你的故人,我也敬之!”戚少商仍然抓着他,紧紧的。那身粗布衣料甚至磨得他手有些发疼。
然后,他低沉道:“明年今日——我会来看你。”
对方勾起了唇。
不是见惯的嘲笑,也不是恨透的阴冷。
如果眉目可比作青山玄石、飞逸带棱,那这笑,就该是融化峰峦上积雪的第一抹春光。
意外地,顾惜朝回:“那我等你。”
说完毫不客气地伸手,从戚少商已显僵硬的掌中夺过酒碗,换上他自己的。
“你这碗比较干净。”
微微扬高下巴,话说得理直气壮。傲然带笑的顾惜朝,是戚少商,一直认识的顾惜朝。
“火不够旺!”
听得低斥一声。他将这碗‘干净’的酒抛洒进火堆中,炎苗腾然烈窜——只余下戚少商手中又漂了层薄薄泥水的碗。
火光穿不透人的身体,在对面墙上映出黑色的剪影。
剪影如独幕。
一段折子戏,一段皮影剧,不见头来不见尾,只上演着,小楼一夜听风雨,无酒无醉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