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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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六点钟还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来了。谭功达和白小娴约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楼底下见面。虽说昨
天就开了春,天依旧冷得厉害。呼啸的西北风中,不时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跃着。谭功达在
那儿一直守到七点半,还是不见白小娴的人影。
西津渡这个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点半还不来,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事。谭功达在那儿又等了半
个多小时,直到附近一家水站的灯火都熄灭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谭功达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电话机,能跟着人走,那该多好啊!可细细一琢磨,又
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这电话机跟着人走倒不难,可电话线怎么办呢?过去的战争年月,电话机总是
跟着指挥部转,但也得有通讯兵去架线哪!钱大钧过去干的就是这个。假如将电话线埋在地底下呢?每
隔50米安一部电话机,这样一来,不论人在何处,都可以随时联络了……这样想着,谭功达不禁兴奋
起来,白小娴的失约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顿时大为减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打算将这个奇妙的
想法记下来,明天拿到县常委会上去讨论,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钢笔。
他沿着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设想。道理很简单:打电话的人固然可以随时找到
电话机,但接电话的人是流动的,你根本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布满了电话机,你也不知
道究竟该拨哪个号码。很显然,这个设想是行不通的。那么,改成无线电通讯呢?他在电影中看过,朝
鲜战场上的士兵,背上都背着无线电报话机,上面还有一个“丫”字形的柔软的辫子……可你也不能要
求人人上街都背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一个铁匣子!等到他把自己的一个又一个设想逐一推翻之后,他已经
快到家门口了。隔着光秃秃的树林,谭功达看见院门口的篱笆边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他的心里漫过一
阵惊喜的狂潮……
“我的耳朵都快冻掉了!”白小娴笼着袖子,跺着脚,口里吐出团团白气,对着他抱怨道。她的身
边还有一个白布袋子,一个尼龙网兜。
“不是约好了在西津渡见面吗?”谭功达道。
“我在那等了两个小时,差不多快到七点了,还是没见你来接我,这才找到这儿来了。”白小娴气
咻咻地说。
经她这么一说,谭功达才猛然想起来,西津渡东西两面都有牌楼,相隔差不多二里地呢。她一定是
去了东牌楼,那儿有一个很大的露天集市。想到这儿,谭功达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你怎么知道
我住这儿?”小娴道:“我一说冯寡妇的老屋,围着我拉活的三轮车夫没有人不知道的。”谭功达掏出
钥匙来开门,揶揄道:“看来,你还是蛮聪明的嘛!”“听你的口气,你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个傻子啰?”
小娴提高了声音。
在黑暗中,谭功达判断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生气,便赶紧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对她道:“不傻
不傻,一点都不傻。这包里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小娴道:“是你丈母娘送给你的腊肠、花生、
江米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反正我也搞不清。”听到小娴称她自己的母亲为“你的丈母娘”,谭功达
不禁回过头去,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两人进了屋,把东西放下,谭功达就要带她去街上找馆子吃饭。“这么晚了,干脆我们在家里做点
吧,对付着吃一顿就算了。”小娴不住地往手里哈着气,将头上的一块红色的方巾取下来,抖了抖雪粒,
又扎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会下挂面。”谭功达说,“小娴,你会做饭吗?”“做饭我不会,”白小娴抬头朝屋子
里四下打量,嘴里道:“不过,我会烧火。”她说小时候一到寒冬腊月,她有事没事就爱往厨房里钻。
灶膛里生着火,最暖和。她家有个长工,叫张妈的,常搂着她在灶下讲故事,时间长了,也会让她帮着
烧把火。她妈妈一开始不愿意她跟那帮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时候过年,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忙不
过来,母亲又会扯着嗓子叫她:“小娴小娴,去厨房帮张妈烧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事,
忽然抓过谭功达的一只手来,撸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表:“呀,这么晚了,赶紧去厨房弄点吃的,
吃完了我就该走了。”谭功达见小娴忽然抓他的手,心里着实抖了两抖。可一听说她吃完饭就要走,明
显是不想留在这儿过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心里凉了半截。两个人来到灶堂,谭功达在锅里
放了几瓢水,白小娴果然在灶下生起火来。很快,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只有低下头来,才能透
过放油灯的墙孔端详她那张好看的脸。小娴也透过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火在炉膛里劈劈啪啪地
烧着,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日映红的花窗。锅盖的四周已经有丝丝的热气冒出来了,他的心也像
袅袅上升的热气一样,飘了起来。
“喂,你冷不冷?”小娴问他。
“不冷,不冷!”谭功达吃了一惊,慌忙道。
“你也来灶下烤烤火吧。”说着小娴在小板凳上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的腿为什么会发抖?我的喉咙为什么会咕咕叫?我的血管为什么就像
要爆裂似的?我的肠子为什么会像乱麻绳一样扭结在一起?见鬼!我为什么会想死?为什么会觉得这世
上的万物原来这般空虚?!这般让人伤心!我的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
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么也挡不住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让你
变成烂泥!变成灰烬!变成齑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两口唾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绕到灶下,愣愣地看着小娴怪笑。小娴也歪着头,扑
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冲着他笑。可她笑着笑着,脸色就渐渐地变了。嘴唇就粘在牙床上,再下不来了。
谭功达口中急急地叫了声“小娴”,身体向前一纵,以泰山压顶、排山倒海之势朝她猛扑过去,将
她按在了麦秸秆中。白小娴没有任何防备,经他这一扑,往后便倒。灶铁敲在锅底上,灶膛里顿时火星
四溅。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时间天旋地转,嗓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
呕吐。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谭功达的一只手早已从她的棉袄底下伸了进来,她的胸脯一阵
冰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小娴对谭功达的闪电突袭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不是出于隐忍
和纵容,而是完全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她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眨
巴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心事。可谭功达这这段间隙中也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
办!嘴里“妈呀妈呀”地乱叫着,哼哼唧唧,手忙脚乱,像头猪一般在她怀里乱拱。很快,回过神来的
白小娴决定反击。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种谭功达从未从未听见过的持续不断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谭功达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可白小娴叫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娴在挣扎中,手碰到了灶铁,她悄悄地抓住了它。
她把灶铁举到谭功达的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灶铁通红的一段已经顶在谭
功达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谭功达像个被人缴了械的俘虏,慢慢地站了起来,
高举着双手,向后退却。白小娴用灶铁杵着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顶到了水缸边的墙旮旯里。
“流氓。”白小娴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听上去就像是在轻声地叹息:“流氓。你是个流氓。原来你是个流氓。他妈的你
竟是个流氓!”很显然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她将灶铁往水缸里一丢,
“嗤”的一声,水缸里就腾起了一股白烟。她一手提着裤子,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满嘴胡言乱语,自
己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拉开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来,从地上捡起那根
裤腰带,看着谭功达,轻声道:“你这儿,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见。”白小娴没有
回文工团驻地,而是径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会儿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咚咚的砸门,吓得他一骨
碌从床上翻下来。他跑到客厅里,老婆早已裹着一条毛毯,把门打开了。她看见白小娴披头散发,目光
痴呆地站在门口。夫妇二人赶紧把她拉进屋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白小娴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强奸,强奸。狗日的,强奸。”白庭禹看
见她满脸是血,上嘴唇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妇二人围着她问了半天,问她到底是
被谁强奸了,她也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夫妇二人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白庭禹对老婆道:
“你先去帮她洗洗,找身干净的衣裳替她换上,再来说话。”当白小娴裹着一条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厅里
的时候,她的嘴唇上已经涂了一点紫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吃过桑椹一样。她缩在沙发上,身体仍然在
簌簌发抖。白夫人给她端了一杯热水,白小娴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恩格斯的
画像,玻璃相框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烟灰缸,吓得白庭禹一闪身,那烟缸飞向了
墙角花梨木架上的鱼缸,鱼缸碎了,水“哗”的一声泻到地上,那红金鱼却还在地上扑腾着。
看到侄女大发雷霆,白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你知
道砸东西了,证明你没有疯。”白庭禹却是早就不耐烦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并没有抽,只是
放到鼻前闻了闻,冷冷的说:“说吧,孩子,谁强奸了你?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白夫人瞪了他
一眼,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随后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是谭县长。”白庭禹一愣。一个人想了半天,
把他那掉光了头发的秃脑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里自语道:“哈哈,谭功达,你这小子!哈哈,这
回你倒是真急了!动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说,女人对你可有可无吗?哈哈。”白小娴不依不饶。她连
哭带叫地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叔叔讲了一遍,并让他马上下令去抓人:“去迟了一步,就
叫这狗日的跑了!”白庭禹笑眯眯地听完了白小娴颠来倒去的哭诉,对侄女道:“小娴,这,这这,这
不叫强奸……”白小娴一听叔叔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杏眼圆睁,又要摔东西,可茶
几上的一只景泰蓝花瓶已被他婶子抢先一步抱走了。
“这都不算强奸,算什么?”“这不叫强奸。”白庭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还不算强奸吗?”白小娴叫道。
“你小点声!”白庭禹低声提醒她,“邻居都让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不是强奸。”
“那是什么?啊?你说,那是什么?”“那叫操之过急。”白庭禹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夫人
强忍住,抿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裤腰带都扯下了,这流氓!你们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告他。”白庭禹终于将那
支烟点上,道:“你就是告到县里,最后不也是由我们来处理?何况人家还是县长呢。”“县里告不赢,
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白小娴的牛脾气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行。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白庭禹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摆出了无数的道理,运用十分严密的
逻辑,来反复论证这件事为什么不算强奸,而是男女之间一种十分常见,并且正当的行为。甚至就连马
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虽说和强奸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动机却大相径庭。这
种行为的后果之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一句话,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也可以说,关系到党
和国家的未来:“谭县长的性子的确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们还未结婚,他这么做是不恰当的,我们应
当对他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你想一想,谭县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心扑在全县的工作中,到今天还
没娶上媳妇,这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爱吗?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时急火攻心,鬼迷心窍,
做出些越轨举动,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这是每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能回避,而且必须严肃
面对的事……”一番话说得白小娴将信将疑,虽说嘴上仍不服软,心里毕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尤其是
当她听说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这样丑恶的勾当,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白小娴
平时最崇拜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说,你们以后不要
叫我白小娴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同寝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娴,她甚至
早早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谭功达留胡子。她仔细观察过了,
谭功达的胡子又浓又密,若是好好留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和马克思不相上下。不过,她在内心一点也没
有原谅谭功达的意思,她特别受不了他像个猪一样乱撞乱拱,哼哼唧唧,满嘴胡言乱语,其下流无耻,
简直令人发指。
白夫人招呼小娴上床睡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窗户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于兴奋过度,白庭
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上厕所,看见老婆的房中亮着灯,两个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
么。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