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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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再说下去了,然后冷笑道:“小娴哪,你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嘛!的确,我承认说过这些话。可我
当时并不了解太多的情况,事情被弄颠倒了,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到错误是远远
不够的,我们还要改正错误。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把颠倒了的事情重新颠倒过来。”“不管您怎
么说,反正我不认为那是强奸”,白小娴交叉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嘴里嘟囔道:“他这个人,只是性
子有点急。”“什么叫强奸?强奸就是以性交为目的,违背妇女意志而采取的暴力行动。请问,他当时
有没有违背你的意志?再请问,他有没有采取暴力行动?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气得从沙发上
站了起来,“可你,还要为他辩护!”婶子一看两人谈僵了,就赶紧插话说,“小娴,他玩弄你纯洁的
感情,最后一脚踢开了你,你难道就不恨他吗?”“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白小娴赌气似的说,
“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你这孩子,好不知轻重!明明是他欺骗了你,怎么还要感激他呢?”婶子问。
“要不是谭县长当机立断,将那个狗屁王大进从文工团里开除,我早就落到了那个流氓手里了……”
“谁是王大进?”白庭禹转过身来,不解的望着她。
白小娴就将自己如何被新来的舞蹈教练引诱,如何甩掉谭功达,谭功达又如何泄私愤把王大进开除,
以及她后来如何去鹤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白庭禹见她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只得打断了她的
话,烦躁地说:“你就别提那个什么王大进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来说正经事。”“那么,你们到
底想让我做什么呢?”白小娴鄙夷地笑了一声,忽然问道。
“这样,这样,”白庭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简单,你只要写
份材料,把谭功达如何强奸你的过程详详细细的回忆一遍写下来,签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对于要
求上进的青年来说,害羞是一种怯懦的行为。”“这个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娴冷冰冰的说。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这样也成……”婶婶对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们来找人帮你写,你
看看,签个字也就行了。”“你们这是诬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的!”白小娴气得一下站起身
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走了。”白庭禹再次把小娴按在沙发上坐下,终于恼羞成怒,气得喉咙里
呱呱乱叫:“我现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说话!我是以梅城县县委书记的身份找你正式谈话!对,
正式谈话!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不是讨价还价,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
“见你的鬼!”白小娴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白庭禹,眼睛中燃烧着震惊和
愤怒的火焰,低声而严厉的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从我肩上拿开!”两个人都愤怒地逼视着对方。眼
看僵持不下,最后还得婶子出来打圆场。她一把将白小娴搂在怀里,推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两个人坐在床头,任凭婶子如何费尽唇舌,白小娴始终不发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脑子里乱哄哄
的。最后,婶婶问她:“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小娴呆呆地点点头。
“谭功达就是那条毒蛇!虽然他现在被撤了职,进入了冬眠状态,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怀里,给他捂
热了,他醒过来会对你怎么样?啊?”婶子向她启发道。
“不知道。”白小娴咬着嘴唇说,“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还得起来练功呢。”“鲁迅先生的文
章,你想必是读过的了?”婶子还是有点不甘心,仍然试图进一步启发她,“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
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这狗既然已经落了水,干嘛还要痛打呢?这就是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一般来
说,这狗是丧了家的,看上去还有点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怜的不是?可你不把他打死,保不定什
么时候,它就会蹿上岸来,对准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大块!那时候你要后
悔可就来不及喽!所以说,鲁迅先生以他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要痛打落水狗!
谭功达就是这样一条落水狗!所以我们不能心慈手软!毛主席说了,党内斗争从来都是含糊不得的,不
是你死,就是我活。要么不动手,一旦动起手来,就得让你的对手永远没有反攻倒算的机会。这是无数
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沉痛教训。谭功达虽说下了台,可人还在,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他必然要疯
狂反扑,一旦他的阴谋得逞,反动势力就会卷土重来。我们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
生命打下来的红色江山……”“您说完了吗?”白小娴厌恶地瞪了她的婶子一眼。
“你别急,急什么?”婶子趴在她肩头,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胛,接着道:“都说你这闺女死心眼,
脑子还真的有点不开窍!我们并不是为了个人才这么做的。你叔叔这个人,脾气不好,说话不注意方式,
可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什么叫严肃的政治任务,那就是说你理解了要
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就说五七年反右吧,当时我在红星机械厂蹲点……蹲点,你懂不懂,就是在基
层挂职。上面的指标下来了,要在厂里定一个右派。可厂长书记都对我摇头,说他们厂”恰好“没有右
派。我就对他们严肃地说,如果事情真像你说得那样,你们厂没有右派的话,那你们厂长、书记就是右
派。后来呢,嘿嘿,他们还真的想出一个办法来了。厂门口打铁的铺子里有一个大铁墩子,厂长让全体
职工排着队去抱那铁墩子,每个人都试过了,谁都没能把那铁墩子抱起来。正在这时有个大胖子,外号
叫”鲁智深“的,上班迟到了,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只见他把袖子一撸,朝手中吐了两口吐沫,
嘴里叫了一声”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气把那铁墩子给抱起来了。最后,那个大胖子就被定为右派。
这个例子生动的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执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说谭功达,当年你叔叔介绍
你们谈朋友,我就很不赞成。这个人说话粗鲁、不修边幅、异想天开、妄自尊大,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
可你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辩护,我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点好?
嗯?”白小娴听婶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怎么也没想到,从
婶子的嘴里能说出这么一番无耻的话来!这个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比她的叔叔还要龌龊
无耻!白小娴站起身来,对她的婶子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说完,拉开门,
头也不回,一阵风似地跑了。
6。
谭功达的结婚申请书很快就批下来了,县民政科通知他带上照片去办理登记。那些日子,谭功达和
张金芳正忙着搬家。但张金芳还是抽空从供销社买了两块布料,替谭功达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叽中山装,
自己则做了一件劳动布褂子。谭功达在张金芳的催逼下去理发馆剃了个头,随后两人穿戴整齐,去“新
时代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事情很快就办妥了。
大红烫金的结婚证书,就像是一张命运的判决书,谭功达的心里沉甸甸的。张金芳也高兴不起来—
—半个月前,她终于相信谭功达被撤了职。不过,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能够在县城落脚生根,心里
就觉得是个很大的安慰。她从集市上买来了油菜籽,把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种上鸡毛菜。她盘算着
靠卖菜挣几个钱,贴补家用。等到青菜刚刚从地里钻出来,县里已经三番五次的派人来催他们搬家了。
分给他们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张金芳预先去看过一次。正房只有一间,又小又破,奇怪的是还有一
股难闻的血腥味。厨房其实只是一个狭窄的过道。本来,张金芳还存着一点心思,打算在结婚的时候办
几桌像样的酒席,将乡下的亲朋故旧都请到城里来逛逛,好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现在的情形,
其恶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期。渐渐的,她开始有了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心里堆满了怨毒。嘴上虽
然没有明说,可成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办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谭功达整天坐在书房里,要么趴在桌上看地图,要么翻看旧报纸,还用红笔写写划划的,天塌下来
都不管。他既然已不当县长了,还在那儿又划又写的,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开始张金芳倒还能隐忍,
后来也就恶声恶气地支使他干这干那了。可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一到他手里,必然弄得一塌糊涂。到了
晚上,张金芳静下心来细细一比较,还是觉得自己原先的那个丈夫好!他是个木匠,手又巧,脾气又柔
顺,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来,就在替他入殓的时候,他躺在棺材里竟然也是笑眯眯的。
到了搬家的这一天,在收拾行李时,张金芳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没有拆开过,她就拿
去给谭功达看。谭功达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赶忙丢下行李,一把从张金芳手里抢下
信来,躲到书房里去了。他听见张金芳在背后冷笑道:“你这是多此一举!我又不识字,哪里就能偷看
了你的秘密?”这封信是姚佩佩写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天晚上六点,在清真馆见面。有要事相
告。不见不散,切切。
从信件下方的日期来看,这封信写于一个多月前。大概老徐带信来的时候,是张金芳接的,她随手
往什么地方一塞,随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谭功达痴痴地望着窗外幽幽的蓝天,心中大有麦秀黍离之感。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切切”两个字,心里有一种难忍的刺痛。他徒劳地在脑子里搜索着那个清真馆的
具体位置,就好像他刚刚收到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馆的窗前,焦急地看着手表,等待着他
的到来……
佩佩。佩佩。
按照县里的规定,老房子里原有的家具一律不能带走。这么多年来,谭功达也没添置过什么像样的
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张金芳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驴车。隔壁的老徐夫妇都
赶来相送,他们站在院外说了会儿话,彼此都有些伤感。老徐在谭功达的肩上拍了拍,低声道:“功达,
若是依我,就不和他们硬顶。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写封检查,事情就过去
了。”谭功达脸色铁青,什么话都没说。老徐的爱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泪。张金芳把院子
里的鸡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装到一个大网兜里,车夫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个名叫胭脂井的巷子里。那一带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阴
湿的长街两边,都是低矮狭小的鸽笼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洋灰墙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层黑霉斑。顺着
巷子往里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一个绒线铺,一家茶社,还有一个面馆。
谭功达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这个房间原来是专门给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设计得十分狭小。进门
是一个阴暗的过道,泥地软软的,有些潮湿。过道尽头就是所谓的正房了,房间里有一扇北窗,虽然狭
小了些,倒也敞亮。张金芳几天前就已经让木匠打了一张大床,搬了进去。可这张大床往里一摆,就几
乎把房间占满了。三个人进了屋,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张金芳说,她预先察看了这里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块茅草地,她打算在北墙上开一个小门,然
后自己动手在屋外搭一个灶披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那儿生火做饭了。
“乱弹琴!”谭功达怒道:“连个书房都没有,叫我在那儿看书?!”“不用急”,张金芳安慰他
道:“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面馆里吃了饭,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谭功达刚刚睡着一会
儿,就感到自己的后背湿乎乎的,扭头一看,张金芳嘴里咬着被单,哭得浑身乱抖。谭功达一时也没有
心思安慰她,因为他的心里也烦透了。黑暗中,他听得张金芳叹息道:“功达,你说我这个人,怎么这
么命苦?爹娘出死力,拼命跑码头、养蚕子、贩河豚、卖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
置了四十来亩地。还没有来得及插秧种麦,偏巧就解放了,富农那顶帽子就稳稳当当落在了我爸爸的头
上。顶着这个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里糊涂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他们兄弟七八个,家里穷
得丁当响。可没过几年消停日子,大坝上闹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热闹,被人一推,脚底一滑,一头栽
到悬崖底下,摔了个稀巴烂,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巴结谁才好。原以为菩萨奶奶显了灵,让我遇见
了你,做成了这个姻缘。可你又倒了这么大的霉……我走到哪里,那霉运就撵我到哪里,如今发配到这
么一个肮脏的地方,你又没事做,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谭功达只得转过身来,用一些不着边际的
话来安慰她。张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闻闻,房子里总有一股什么味?就像是肠子
烂掉的味道……”谭功达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种怪味:它裹挟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有点甜,又有点
腥。
“会不会是那些婊子——”张金芳道。
“怎么会呢?早在十年前,她们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别瞎想,早点睡吧。”张金芳还在嘀嘀咕咕地
说个不停。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搂着腊宝睡熟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谭功达再也睡不踏实了。
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飘浮着的冰层,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时候,一阵磨刀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睁眼一
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声弄得他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