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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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楼的红砖建筑,园子很大,修建了中国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径。园子中间有一座喷泉,一尊铜
制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砖铺成,砖缝中长满了青草。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喷泉池中的水还是满的,
只是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绿锈。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远处钟楼的指针早已锈坏,永远停在了八点一刻。
园中的一株合欢树下,花瓣落了一地。谭功达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显得阴森森的。
三楼的一扇窗户开着,从里边传出手风琴的声音,反复演奏着同一个旋律;有一个老生演员正在吊
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里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会传出一片叫好之声,弄得谭功达心烦意乱。
几个人一声不吭的沿着花园四周的回廊转了一圈,团长就请县长上楼参观:“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当年
县长您出生的那个房间?”谭功达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对身边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
白庭禹赶紧道:“既然已到了这儿,还是看看吧。人家还专门请来了向导……”二楼的走廊里光线阴暗,
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楼道里搁满了演戏用的道具和杂物:鼓,戟,枪,旗,锡箔刀,戏服和髯须堆得到
处都是。白发老头侧着身子挤到谭功达身前,介绍说,当年陆秀米被关押期间,待遇优厚,除了不能出
门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这么大的房子,就关着她这么一个囚犯。食堂的厨子伙夫,杂役,夹在一
起一共有十一个人,都来伺候她一个。梅城统领龙庆棠还隔三差五的派人给她送点心来,甚至他本人还
专门到狱中来看过她几次。那时的监狱不像现在,他常常看见秀米在院子里的喷水池边晒太阳,坐在藤
椅上读书,“我呢,那时还小。心里想,一个人要犯怎样的罪才能被送到这么好的地方来?龙庆棠毕竟
是读过书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没有对她动过刑,从头到尾都待若上宾……”团长见谭功达脸上渐有不
豫之色,可这老头越说越不着调,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老头立即就不吱声了。
几个人走到走廊东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谭功达看见那扇平板木门是拱形的,门上缀着一条
细麻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桃核,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这是圣芳济各会修道士的传统,”团长说,“一切都显得朴素简单。”谭功达伸手拉了一下那桃
核,门就开了。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地板有几处已经坍塌了,房子似乎有点漏雨,墙上的
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书桌、一把木制圈椅。紧挨着墙边的地上有一张木板,这大概就
是母亲当年的卧床了。床头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里边有一盏小油灯。
“我记得墙旮旯里原先还有一个净桶,”白发老头补充说,“其余的,都是当年的样子,原封未动。”
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谭功达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母亲在这张木板床上生下
了他。一个头戴簪花的老妇人从狱卒手里接过孩子,出了房门。她的母亲,仿佛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
回过头来,朝他寂然一笑。妈妈,妈妈。她的一生都像一个谜,她的形象有数不清的传说和文史资料堆
砌出来,在他看来,却像流云一样易逝,像风一样无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样脆弱。妈妈。妈妈。除了
“陆秀米”三个字,那个被戏文和高耸的纪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脸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个教科书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豪杰与你的寂寞和忧伤又有什么关系?从时间上来推算,母亲
去世时年龄与谭功达现在的年纪大致相仿。而她从梅城出狱回到普济的时候,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她为
何突然之间发了禁语誓,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僧侣和哑巴?在蛰居普济长达十年的时间中,她每日只是伺
弄园中的花草,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这个不合常情的举动在谭功达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其中一定隐藏
着某种他现在仍不能知晓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关于母亲的资料和回忆文章,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亲生前最后一个伴侣,名叫喜鹊,按理说应该知道更多的情况,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灯
灰集》。这些诗虽然稚拙、不事雕饰,许多地方不合韵律,可也不是初通文墨的谭功达所能轻易理解的。
苦读这本诗稿,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普济一带的风光景致、农事稼穑,到了她的笔下,也
能含咀英华,绮怀伤情,让人生趣顿消。多少年来,谭功达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自己不管如何挣扎,
终将回到母亲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并理解的命运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谭功达轻轻的带上门,回到阴暗的走廊里。向导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发走了。团长和白庭禹正在小
声地商量着什么,看到谭功达神情黯然,眼中飘出一缕如梦清光,白庭禹误以为他是为即将与白小娴的
见面感到局促不安,就笑着安慰他道:“老谭,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紧张?不用担心,
完全不用担心。这就好比说你要去参加一场考试,而你预先就偷看了答案。”“答案?什么答案?”谭
功达慌忙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老谭是一根筋,你还不相信。”白庭禹对文工团长打趣道。
团长也笑了起来,他解释说:“白副县长的意思是说,您和白小娴之间的事是板上钉钉的。不管你
们初次见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你看她顺眼,她就跑不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您只管轻
装上阵,就当是走个过场吧。”团长似乎是北方人,说起话来总是您您的。
“哦,原来你们说的是这回事!”谭功达勉强笑了笑,问道:“我们待会儿在哪儿见面?”“就在
我的办公室如何?虽说在一楼,可是拉上灯芯绒窗帘,外面的人看不到里边。”团长说,他看了一下手
表:“不过,白小娴现在正在练功房上课,我们不妨先去办公室坐一会儿,让你先熟悉熟悉作战环境,
待会儿一下课,我就派人把她叫来。”“要不,我们先去练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议说,“谭县长只见
过相片,真人一回也没见过呢。”“也好。”白团长道,同时看了看谭功达,“哪我们就去练功房看看
吧。”他们三人穿过走廊往西,走下楼梯,绕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后院的一幢简易的木板房前。透过敞
开的大门,谭功达看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在一个秃头教练的指导下,正在练习空翻。而女孩们则一律在
窗下的木杠上压腿。看到三个人走进门来,姑娘们全都扭过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
起来。秃头教练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团长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练功,我带两个客人
来观摩观摩。”教练冲着他们举了一个躬,又气喘吁吁地跑开了。
“条件是简陋了点儿,”团长对谭功达道,“不瞒您说,这地上的垫子都是草编的。在上面再铺上
一层棉布就完事了。噢,对了,为了改善文工团的条件,我给县里是打过一个报告的,一直没见批下来。
艰苦一点不算什么,可没有海绵垫子还真的不行。学员要是一个跟斗翻下来,闪了腰或是摔断了腿,那
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好说好说。马上批,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覆说。
对于这个问题,谭功达显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飞快地瞥了团长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没
有海绵垫子就不能练功,这也太夸张了吧?哪一天等你的演员们到了真正的舞台上,难道还要在舞台上
铺上垫子才能表演?嗯?”团长见谭功达话中有话,而且深知他平常就不喜欢文艺工作,只得讪讪地笑
了笑,不再提报告的事了。他凑到谭功达跟前,朝窗口那边指了指,低声道:“那个穿黑色紧身衣,脑
袋上打着红色蝴蝶结的女孩,就是白小娴。”谭功达点点头。
实际上,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学员要高一些。修长匀称,皮肤白皙。她汗涔涔的,
正侧着身子,将脑袋往脚尖上压。初一看,一点都不像是从乡下来的姑娘。谭功达一看她的脸,立刻就
吃了一惊,像是被锋利的锥子扎了一下,身体软软的,难以自持。古人说的倾国倾城之貌,虽有夸张之
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然,何以我一看到她,身体就摇摇如醉?
白小娴的照片,白庭禹一个月前就送给她了,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谭功达都
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可是一见到真人,比照片还是要漂亮不少,谭功达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心也快
跳到了嗓子眼。作孽啊作孽,这真是作孽。天哪,太过分了。我的眼睛怎么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谁家
的孩子?竟能长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他再想起刚才在楼道里白庭禹跟他说过的考试和答案的一番话,
心里就是一阵狂喜,也觉得是莫大的安慰。他转过身来,看了看白庭禹,而后者也得意得朝他微笑、颔
首,似乎在说:“怎么样?”不一会,秃头教练宣布下课,学员们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谭
功达看见白小娴怀抱着一堆衣服,用一块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快速地朝门边走来。一看到白小娴朝自己
走过来,谭功达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兀自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白小娴走到门边,见有几
个人堵在门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怒气冲冲地对谭功达道:“让开!”白庭禹看见白小娴怒目横眉的
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他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拉住,压低了嗓门向她介绍说:“这位是谭县长。”
“我知道他是县长!”白小娴一甩手,差点没把白庭禹带个跟头,再次对谭功达吼道:“你让开!”谭
功达看见她嘴唇上布满了细细的小汗珠,额前的刘海也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汗味。他本能
地往后靠了靠,白小娴一侧身,就钻出了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谭功达面面相觑。对于这样的
突发事件,团长显然也缺乏准备,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张罗人去把她拦住,哪里还有白小娴的人影?
秃头教练见状上前献计说:“白小娴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过来?”白庭禹低声
道:“不用了。”他转过身来,对愣在那儿的舞蹈演员喊道:“大家排练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
扎实,啊,很扎实。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他总算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几句话,学员们
也就散了。
等到练功房门口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团长说:“不如先去吃饭,在鸿兴饭店。吃完了饭,我
亲自给小娴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不必了,”谭功达道:“我们下午还有一个三级干部会。”
白庭禹见谭功达受了惊吓,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也只得对团长说:“要么这事就先这样了,以后再说。
我这个侄女,样样都好,就是那臭脾气,跟我嫂子一模一样。我们告辞了。”团长见白县长这么说,只
好闷闷地把他们送到门外,挥手作别。吉普车扬起灰尘,不一会儿,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因县机关还没有举行大型会议的场所,下午开始的三级干部会被安排在梅城中学的大礼堂举行。时
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谭功达让小王将车直接开到梅城中学,他和白庭禹就在马路对面随便找了个小
饭馆吃饭。
白庭禹特地要了一瓶高粱,说是给谭县长压压惊。
“我看这事还要斟酌斟酌,”谭功达说:“别的且不论,这年龄的确是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也
没有。俗话说好事多磨,这么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庭禹劝慰道,“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回老
家,就是为了这事,我把这门亲事与哥哥嫂子三头六面都说清楚了。他们哪有不愿意的?虽说到了三十
四五岁上,夫妇二人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一味骄纵,百般疼爱,一听说这件事,我那嫂子顿时眉开
眼笑,拍着说道:”要是结成了这门亲,我们悬了五六年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们是被土改和镇反吓
破了胆,哈哈,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们有什么好害怕的?莫非你们家是地、富、反、坏?”“反
坏倒也说不上。不过我们私下说说,她家跟这个地富略微还沾点边。”白庭禹道:“我们家祖上世代在
长江淮河上贩盐,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家中广有田产。我十八岁出去参加革命,自然与这个家庭划
清了界线。可我的哥哥就不同了,他是长子,这么大的一个家私,虽经分家析产,临解放时,划在我哥
哥名下的田产少说也有两百亩,不是地主是什么!到了52年划定成分的时候,土改工作组顾念我革命
多年,多方做工作,最后给他家定了个中农。成分虽说划定了,可我那哥嫂经过这么一折腾,就落下一
个心病来,担心一旦翻出旧账,说不定还得来个人头落地。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肝胆俱颤。”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白慕尧。”谭功达一听白慕尧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他此前曾一连收到过
三封匿名信,都是举报土改工作组徇私枉法,白慕尧划定成分不当的。在这件事情上,白庭禹虽然将自
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脚,也不难想见。不过事已至此,碍着白庭禹的情面,他也不便
再说什么,只是道:“这么说,白小娴本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不知道?”白庭禹喝了几杯
酒,脸红得像鸡冠似的,“我从夏庄老家回来的当晚,就去找她谈了话。”“她当时怎么说?”“嗨,
这种事,”白庭禹支吾道,“这种事,哪有姑娘家一问,就愿意的?免不了要推三阻四一番。嘴上说不
愿意,心里头没准乐开了花。这女人的心要是硬起来,简直就不能算人!可是再烈的马,你骑上它溜一
圈,没有不驯服的。别想这么多了,这都是女人惯常的小心思,你哪懂这个!我这个侄女,脾气的确有
一点,可心地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