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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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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为此而突然晕倒在接见场地。尽管如此,那天一见面我就看见老母亲哭肿了的眼泡,老人
接到那封明信片后,想必经受了几个不眠之夜的折磨,她身旁站着我的小儿子从众,他戴着
一顶布制的大檐遮阳草帽,帽子下一双大眼睛专注地望着我,那神情已不像去矿上看见我时
那么欢快,四岁半的小小人儿似乎知道了他这个右派爸爸,要到离他们老远老远的地方去
了,因此那双童眸里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家属来探视要排队进行登记。当我母亲
出现在登记的桌前时,曹茂林若有所思地看了我老母幼子一眼,便朝我走来。他把我叫到一
个僻静的墙角,低声对我说:“情况发生了变化,凡属犯右派罪过的,都不去兴凯湖了!你
可以告诉老人家。”
    “为什么?”我按捺不住欢欣之情,大胆地问道。
    “你们去那儿,管理起来不方便。”他有所保留地回答我,迅速折身而去。
    我马上明白了:当时中苏关系已日渐紧张,兴凯湖地处中苏边界交壤处,把这些政治犯
弄到那儿去,上头认为显然是有失妥当的。郁积我心中的愁云顿时消散,欣喜的程度近于发
狂,所以当我出现在我母亲面前时,没等我母亲哭天抹泪,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这个消
息。
    最初,久处逆境的老人,以为我是故意瞒哄她。她那塌陷的一双干紫眼,把我盯了很
久,似乎才判断出我讲的是实话。最了解儿子的莫过于母亲,她破涕为笑地问我:
    “是真的?”
    “这是曹队长叫我转告您的!”
    “怎么,那边怎么还有人哭?”
    “那不是思想犯。”
    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有你们不去呢?”
    “您甭问了,反正我不去兴凯湖了,您放心了吧?”
    先悲后喜的母亲,指指身旁的大包裹说:“我连夜给你絮的厚棉裤,不去也带走吧!在
漫荒野地里干活,容易得寒腿。”
    母亲领着小儿子走了——那次接见时间非常之短。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母亲
微微佝偻的腰仿佛挺直了一些。人得喜事精神爽,尽管这算不得什么喜事,在劳改单位,却
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一幸了。而“一幸”的得来,并非专政机构对落难知识分子发了什么慈悲
之心,而是出于对右派比对刑事犯更缺乏信任所致。因而在这一点点欣喜中又深藏了许多难
以言喻的酸楚。
    当天晚上,我找到住在另一个帐篷里的徐恭瑾。我们在营门有着劳改的情谊,我那失手
的一锤,给他脸颊上留下一块小小伤疤。尽管他表示不在意脸上这小小记号,但我心中总觉
得愧对了他,因而我把上午得知的绝密新闻悄声地转告给他。他和我的分析一样,判断出中
苏两国的“蜜月”期彻底结束,“离婚”己成定局。在这种形势下,当然要防范老右跨过边
界投靠“苏修”了。说话时,我俩的心情十分压抑,因为这预示着我们劳改的岁月还很漫
长。之后,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曹茂林身上,觉得在劳改单位他是个少见的劳改干
部,他内心同情进了“大墙”的知识分子,但又有国徽镶嵌在大檐帽上,使他不敢过多流露
自己的心声。他能做的只可能是这一点,但仅仅这一点也显示了他的人格力量。可悲的是,
他的心灵也在被镣铐囚禁,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五七年后有良知的人噤若寒蝉,带上假
面具,这是为了生存。
    刑事犯不久就开拔了。行前,曹找了几个知识分子分别进行个别谈话。我是其中的一
个,他的话虽短却震撼人心:“相聚半年,眼看就要分手了。知识分子在这个环境里一定要
自珍、自重、自爱。也许是我的瞎想,终究有一天国家还是要使用你们的才智的!”我们的
谈话是站在帐篷外的路灯之下进行的,蚊子在耳畔乱飞,不时要抽出巴掌拍打一下蚊咬,尽
管如此,这次谈话的情景,像刀子刻的一般深邃,埋进我记忆的皱纹,使我至今不忘。夜有
微风,闪烁灯光下,他那只风泪眼里的泪珠晶莹发亮……
    直到第二天,对刑事犯吹响集合笛声时,我突然想起我存放的“英格表”和“派克
笔”,还在严队长手里,便匆匆找到了他。他烦躁地训斥我说:“为什么你不早说?”
    “我忘了,您管内勤应是不该忘记的。”
    他风风火火地检查着存放物品的花名册,又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拿出“英格表”,叫我
签了收条。
    “还有一支罗纹派克笔呢!”
    “来不及找了,你看,那边都集合好了。”他匆匆装起手表收条,回过头来对我说,
“到了兴凯湖给你邮寄回来。”
    我讷讷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那些刑事犯上车。
    车开了,曹、严等昔日在营门的干部,都随车去了兴凯湖。
    回到帐篷里,心像掏空了一般。是那支笔带来的忧郁?似乎有这个成分在内。这支笔是
我写长篇小说《南河春晓》时使用过的,不知严队长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挺刺激人联想
的。当然,更使我产生失落感的,是走了一位有良知的劳改干部,和我们心灵相通的朋友。
    刑事犯去了。
    政治犯来了。
    我至今能清晰地记住名字的有肖乃信(原铁道部工程师)、温承谦(原某工厂技术
员)、林盛然(原紫金山天文台搞“数学天文”的科技干部)。其他同类的姓名,因年代久
远而忘却了。之所以只记住这三个人姓名,也是不无缘由的。其中的肖乃信,后来和我在一
起劳改过一段时间,是个很有意思的右派(见后文)。温承谦是50年代青年诗人温承训的
哥哥,我和温承训昔日在北京文联相识,因而我能记住温承谦的姓名。至于林盛然,我所以
记住了他,因为他具有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他出身贫寒,因其根红苗正被挑中派
往民主德国深造,并任莱比锡留学生团支部书记。灾祸是他的堂堂仪表引起的。一个家住西
柏林的年轻德国姑娘,对林盛然很感兴趣。有一次便将林盛然带至西柏林她的家中。仅仅这
么一次,就铸成了林盛然终生悔恨。他很快被遣返回国,在一个区别于普通拘留所的审讯
室,反复追问他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去西柏林;第二,你为什么又回来了。虽然没有
直接询及他是否参加了什么间谍组织,但曲里拐弯他说来说去却正对准这一政治靶牌。林盛
然只从违反了留学生不能和外国姑娘谈恋爱的纪律,不断检查自己行为有失检点,但多次检
查一律不被认可。就这样,他在一间隔离室被隔离审查了很久,最后并没因无任何凭证而放
他回原单位,而是送迸土城劳教收容所。
    林君长着开阔的大脑门,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是一副典型的广东人长相。我第一
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偷愉看着一本有关“天文数学”的书。他感慨地对我说:“学我这
个学科的人极少,这一行正等着我去为之奋斗呢!但命运不济,一头扎进土城来了。”我从
他枕下抽出来书翻了翻,是一本德文的数学书,便开玩笑地对他说:“小心点,劳改干部不
懂德文,会怀疑你读的是一本间谍密码,那你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片凄惶之情,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知识分子呢?我们不都是解
放后吃共产党的饭长大的么?现在是把我们当敌人监管起来,你从维熙在五七年想推翻共产
党了吗?”
    回答就会勾起心酸的往事,我没作回答。
    “你是怎么看的?”
    “把劲头用在修理地球上,精神上就能有个转移。”
    “那不是向猿猴退化吗?”他有着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和认真。在讲到“进化”和“退
化”问题时,他引证了许多哲人名言。我在这方面知识浅薄,那些哲人的名字,我都淡忘
了,却记下了他思索问题时,那双直对着我的炯炯目光。
    肖乃信和林盛然的生活态度截然相反。他的岁数居这些右派之首,但最浪漫。走路唱,
干活唱,休息时也在唱。他个头矮矮,下巴颏已然钻出了白胡子茬,表现得却像个老小孩。
他不唱民族歌曲,专爱哆嗦着嗓子唱西方歌剧《茶花女》什么的。有时他还以音乐先知自
居,盘问一下徐恭谨西洋声乐方面的问题。在右派群体中,我们都称他为“老活宝”,对此
他毫不气恼,豁达地对待这个戏谑性的绰号。一个昔日的高级工程师,如此和常态相悖,使
我们都感到惊奇。有一天我俩奉命去食堂给集体打饭,食堂里的窝头不知因何没能按时下
屉,我和他靠在荫凉的墙根下闲扯起来,我才找到了他今日变态的生理依据。从他划为右派
分子时,家里的妻子和儿女已声明和他彻底决裂并脱离关系。这个打击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当他从死境中重新有了生存欲念,他就强制自己要忘掉昔日的一切,而昔日家庭的欢乐,是
他首先要从头脑中驱除的,所以,他一反沉默寡言的性格,成天他说,成天地唱,不让脑袋
有瞬间的空隙,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精神变态狂。但作为社会中的一个能呼吸的活人,无法
割断往昔,他以欣喜的假面掩饰着辛酸悲楚的内心,以喜剧的形式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我同
情他——从心底怜悯这个“同类”。
    后来才知道伙房误了开饭时间的原因:日前伙房里出了一桩凌亵女号的案子,不知是伙
房里的哪个男号,在蒸窝头时用玉米面捏了一个完整的男性生殖器,蒸熟了以后故意送到女
号那边去。女号发饭时惊叫起来,便找来女劳改队长控告伙房。刚才伙房正在开会,追查制
造这个模拟性器官的元凶哩!
    “混蛋——”肖乃信提着菜桶,走在归途上愤然地骂了起来。
    我只是低头苦笑着,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让我们和这些臭流氓吃一锅子里的饭!”肖乃信的破锣嗓子很响,“这是我们
的耻辱。我抗议——我抗议——”
    我制止了他,但我尊敬他的这声呐喊,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还原了知识分子的本来面
目。他皱着眉头,瞪着眼,唇边粘着白色唾液、严然像个凶神一般。
    吃饭之际,几个老右议论着这件事。有人说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有人说车道沟里的王
八身上驮着的圆帽石碑,也是男性生殖器造型。还有的人说,列祖列宗的石碑也是这么延续
下来的,说明×是人类得以繁衍的老祖。肖乃信对这些议论十分恼火,他说:“是不是土城
把你们都同化了,按你们的说法,那男流氓应该做那个‘玩艺’了?堕落!这是堕落!”
    没有人和他争辩,因为他有着绝对的固执。明明身子已全部掉进了井里,脑袋却想留在
井上。他想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因而将嬉笑怒骂集于一身,这也是他特殊的精神平衡术之
一吧?!

第2节 从“土城”押往茶淀
        直到初秋时节、我们才得以离开土城,奔往茶淀农场(劳改单位内部称它为“清河农
场”)。仍然和去塞外营门铁矿那样,列车一分为二,前几节车厢坐的是公民,后几节车厢
拉的是囚犯。
    跟去营门不同的是,我妻子张沪就在这块土地上改造,命运也把我抛向这儿来了,这多
少带给我一点幻想的快意。列车过了天津以东的军粮城、塘沽,铁路沿线开始荒芜起来。目
光所及之处,除了盐碱滩外,到处是茅草和芦苇塘。
    这挂列车由于拉了我们这些特殊公民,车尾显得超长,以致我们到站下车时,没有站台
可踩,路基是个斜坡,站立不稳的就要滚到坡下。腿脚不十分灵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
一块打着滚儿下来的,他站起来拍拍尘土,看看周围岗哨林立,不但有机枪,还有马队巡
逻,便又耍开了半疯。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岗哨及马背上的士兵大声吆喝“仪
式可太隆重了,谢谢列队欢迎!”
    战士没有理睬他,带队的队长却训斥他:
    “你这老反革命,不老实铐起你来!”
    押送囚犯的劳改干部,衣里总是要装着几副“镯子”的,在这漫荒野地里下车,手铐对
囚犯起着威慑作用,行车途中,前节车厢中有个扒窃犯想跳车逃之夭夭,就“咔嚓”一声被
戴上了“铁镯”,然后以他作典型,到各个车厢去作示范。待到从火车转乘大卡车时,三个
武警表演装车绝技,一人抓住带铐人的后衣领,另一人抓住他的双脚,像往车上扔一麻袋粮
食似的,在下边悠了几下,便狠命往车厢板上一扔;这时第三个武警,趁势向上一托,那个
逃号就被掷到了卡车上,身体撞击车身发出“嗵”的一声巨响。
    这儿是方圆几十里地的一个劳改农场,里边关押着万名左右的各种类型的囚犯,是北京
市的最大劳改点之一。解放前这儿曾是海盗出没的地方,解放后犯人在这儿开始了劳役性的
屯垦,到了我们去这儿服劳役的1961年,里边已是岗楼和铁丝网交错,稻田、葡萄园和茅
草、野蒿相织的劳改“圣地”了。
    “圣地”二字是我们用的形容词。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环境。这儿遍地长着
铁杆芦苇,特别是被称之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见芦苇不见树,只见碱蒿不见土,是个
混沌待开的自然世界。要是单从空气新鲜这一点来说,这儿理应属于第一流的休养圣地。东
半球由于囚犯开发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镇的规模,有一个造纸厂,有一座大葡萄
园,葡萄园中矗立着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人称“小白楼”),里边住着总场的政治委员,
往西走不远还有一所公安医院,这医院是为劳改干部和囚犯而开设的。总场场部下设一个犯
人剧团,梅葆玖、叶盛长、赵慧绢等名角,都曾是这个犯人剧团中的成员。著名古典文学教
授文怀沙、作家孔厥也都在这东半球上服过役。
    西荒地则是以阿拉伯数字排列的:有581分场、582分场、583分场、584分场、585分
场和586墓地(著名美学家吕荧就埋在“586”的乱坟岗子中,本书第二部《折梦“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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