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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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虽然也听到过老右中的奇奇怪怪的案例,但是像无任何言论的“点头右派”,我还是第
一次耳闻。初到三畲庄,就从新结织的同类中听到这样令人感伤的往事,我不禁为之心灵颤
栗。其实这也只是这位新相识对我倾吐的旧事的一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半,是在晾晒衣服
之后,我和他坐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他才对我倾吐的。他说他读过我写的小说,愿意向我
抖落一下他的心事。
“我的那位又呆又傻的同事,是知识分子中的一种类型;对他来说,反右这一关他属于
在劫难逃。”他说,“我可就不同了,我只是对另一位平日比较要好的老师,为那位老实巴
交的倒霉蛋的命运,说了两句伤心的话,又难过地摇了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反右高潮已经过
去了,各个单位正在扫尾。可是和我咬耳朵的那位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是想入
党?还是想当教务主任?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向上反映说我对处理那个傻瓜同事,表
示感叹并摇头不止……于是我们学校又出了我这么一个‘摇头右派’。”
一个“点头右派”,一个“摇头右派”。这两个右派案例,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有着
十分丰富的时代内涵。那个因颈椎病而倒了霉的教师,是时代牺牲品的一种类型,但是一个
知识分子,何以会痴呆到那种地步?医生开过的处方,是有存根的。当然不排除那位医生为
了自保,而毁掉它的可能,但据刘君说,那位教师并没有与厄运抗争,就进了1957年的
“垃圾箱”了。此时这冤魂,已然化作为天地间的一缕游丝,不知飘落到茫茫天宇的哪个
“星座”中去了——我想他该归属于“屈原”星座吧!因为最后他的表态是:我服从反右领
导小组的正确决定。
至于刘君这位“摇头右派”,之所以到劳改队里来,完全是咎由自取。本来在反右扫尾
的期间内,多冒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只是增加一个战利品就是了。但是刘君体躯内,没有
“点头右派”的痴愚,他先打了告密的“朋友”一记耳光,然后索性破釜沉舟,指出了“点
头右派”是一出荒唐的滑稽戏。准也没有料到,第一出滑稽戏引出了第二出滑稽戏:学校拉
出了“点头右派”对“摇头右派”进行了批判。
“哎!该怎么对你说呢?”刘君说,“我满以为他会和我一个立场,说实话,讲实情;
可是我估计错了,他却反过头来批判开我的立场来了。”
我问:“当时他是不是已经精神分裂了?”
“没有。”刘君说,“当时他是想在最后赎罪。”
我们久久相对无言,好像成了一对儿哑巴。
“你说,是我这个‘摇头右派’可怜?还是那个‘点头右派’可怜?”他脸上闪过一丝
苦笑。我想了半天,没能回答出他的提问。那个年代形形色色的政治代数题,实在乱如一团
麻丝;刘君的提问,在政治代数题之外,还掺杂了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古老文化传统的积淀和
在反右压力下人性的变态等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实在是一道难以解开的人学方程式。因
而,我含糊其辞地说:“到这儿来的同类,本身或许都有可怜之处;不过,时代正在纠偏,
不然你我怎么会相识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写出来‘点头’和‘摇头’的往事来的。”
“你真那么认为?”
“这次老右集中在皇城郊区,但愿是一个喜兆。”
刘君是东北人,性格中不乏豪爽的一面。他对我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又因为我们是
初识,不好太伤彼此的面子,便从墙根的阳光下站了起来:“我没有你那么乐观,所以夜里
只做恶梦。”
第3节 火与冰同流
刚到三畲庄第一次与新相识的闲聊,之所以使我难忘,因为他是在落难的知识分子群体
孕梦的时节,我遇到的头一个无梦的人。可以这么说,在那个年代,能以冷若冰川般的理性
来观察现实的人,不是很多,而是太少。广州会议对知识分子绽露出来的温情,使最底层的
我们,如同在严冬睨见春阳,成了孕生各种梦幻的外在依据。不过由于文化层次和原来从事
的工作不同,孕梦者的梦中取向和色彩也因人而异。原各大部委以及原北京市的干部,梦系
原工作单位;而一些因右派罪被开除的大学生,在心态上则和机关干部,有着不小的差异。
他们更少精神负担,似乎天之涯、海之角,去哪儿都行;其中,梦境最为孟浪的莫过于一些
有专业特长的老右们了。道理十分简单,在广州会议上,陈毅曾当场为写出过话剧《洞萧横
吹》的沈默君平反,并在餐桌上向他祝酒。汇集在三畲庄的同类中,属于文学艺术界的有北
影的巴鸿,青艺的杜高,戏剧学院的徐公瑾,芭蕾演员郭东海,民俗漫画家赵华川,油画画
家朱为民……还有我这个曾经出版过长、短篇小说集的青年作家。出于精神本能的感知,觉
得这个广州会议离我们更为贴近。再加上文人艺人的思维特征本身就具有的浪漫成分在内,
因而梦的色彩最为斑斓。
记得,在离开茶淀农场的前夕,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队长李文山,曾特意恩准我去东区女
队,与我的妻子张沪话别。因为劳改队中女右派人数极少,不可能与大批的男右派同去新的
驿站,她们还要留在原地待命。在那秋虫声声哀鸣之夜,她曾给我的梦幻,泼过一盆令人心
悸的冰水。
她说:“你真的相信我们的命运要有转机了吗?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看,极‘左’的
根子埋得极深。我爸爸你是了解的,他1929年入党,后来去了延安;他对我讲过红军长征
时肃反、胡抓‘AB团’的事情。其实,极‘左’路线早有前辙……”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爸说你还十分单纯,不愿意对你说的过多。”
“什么叫‘AB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中文中掺杂着英语的名字。
张沪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但是说话十分直率:“你就甭管这个洋名儿了,党内老同志
都知道这个名儿。给你举个例子听,当年14岁从湖南参加了革命——你认识的团中央第一
书记胡耀邦,在长征途中,曾被打成‘AB团’的反革命,差点给杀了头。”
当时,我确实不知道这条党内新闻——50年代中国一片革命激情,这些党内的陈年往
事,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写过这方面总结历史教训的文章;除了欣欣向荣,就是一片轰轰
烈烈;当然从反胡风运动起,已经在社会生活中,使知识分子们感到了一点点气氛紧张——
但我们都是建国以后成长起来的年轻知识分子,没有人对党史有着探源性的研究。更为重要
的是,一些经历过革命烽火而走进和平年代的知情者,对沉甸甸浸血的革命往事,不知是出
于工作繁忙,还是出于什么难于启齿的原因,没有一篇文章或者哪一部书,对极“左”路线
进行过严肃的清理——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王明、博古,至于极“左”路线在几十年中究竟
有过多少次的回潮?又在这种回潮中,留下过多少流血死人的冤案?在五六十年代之初,国
人几乎(包括知识分子在内)毫无所知。因而当我听张沪谈及这件真实的往事时,心中感到
一片茫然。
“还有王实味的死。”她提示我,“这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他写了反党的《野百合花》。”
“你读过吗“
“这种书上哪儿去找?”
“你没读过,怎么知道它反党?”她说,“人家不是也说你的小说反党吗!不然你怎么
到这儿来了。其实我们党的历史,极‘左’始终在延伸。还有个不成文的公式,‘左’是认
识问题,右是立场问题。”
我虽然觉得她的话不无根据,但是并不能说服我:“无风不起浪,这么多老右向北京集
中干什么?王蒙、邵燕样、刘绍棠,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了,你怎么解释这个现象?”
“这是党内领导层内,一批求实派占了上风。这是暂时现象,很可能是‘海市蜃楼’;
这是我在党内多年的认知,也可能是错误的。我不强求你接受。但是你们文人,生来就爱做
梦;怀的希望值越高,怕是失望也越大。”
“你怎么不说点吉利话?”
“我这个人更重理性。”她发觉我无法从梦幻中走出来,最后只好说:“当然,我也希
望好梦成真;即使一切都是昙花一现,你离北京近一点,对老太太(指我母亲)和我们的小
儿子,心理上也是个安慰。”
她是个理性思维十分健全的人,又比我对党内的历史知道的多,因而我不能不考虑她对
我们未来的分析。但是一到团河农场,面对这个劳改系统的“桃花源”,被她冷却了的东
西,又开始逐渐升温。就像一只蜘蛛,重新修补被风吹破了的网结之后,残梦又重新在网隙
间重织。当然,自古文人爱做梦是个强大的内因;但也不完全出自于内因,团河农场确实有
许多诱人织梦的生活元素。首先,这儿再无茶淀农场的荒芜,在茶淀是长期吃不到白面的;
而在这儿每天中午白面能揣饱肚子;在茶淀可谓“三月不知肉味”,来到这里隔三过五的能
见到荤腥了。对我个人来说,不存在饥饿问题;但对于多数同类来说,这是个头号的大问
题。就在离开茶淀之前不久,曾毕业于老燕京大学。后任市内一所中专物理教师的韩大钧,
在田野里曾挖出一窝刚刚出生不久的小老鼠。一个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经是
老燕京出来的知识分子——后来为人师表的人(平反后任《大百科全书》编审),竟然在众
目睽睽下,把这一窝毛茸茸的小老鼠生吞下肚子。这只是在大饥饿年代知识分子的历史长镜
头之一。
也许只有走过这一段苦难历程的人,才能对“饥饿”二字有深刻的理解;并对知识分子
的失雅,有所认知。中国古代曾留下这么一则历史典故:一次皇帝出外巡察民情,看见饥民
们正在捋吃树叶树皮,便问他的随行大臣:他们怎么不吃肉粥?我所以在这儿把皇帝也扯了
出来,不外想说明,没有亲身经历饥饿的人,是无法理解人在特殊环境中的变态行为的——
知识分子也是人,当饥饿超过他的耐力负荷时,他们为了生存,生活礼仪便会化为乌有。在
茶淀农场的584分场,我每天早晨要目睹一场拼搏:发粥的木车一来,等着抢“剩余物资”
的成员,就严阵以待准备战斗了:他们每人手拿一块胶皮鞋底,眼巴巴地等待着发完早粥,
便一拥而上,把头伸进粥桶,用手中的胶皮抹吃粥桶中的残余。由于参加的抢食者太多,粥
桶常常被抢粥者们掀翻;于是人们便追着滚动的粥桶,像是表演“就地十八滚”——有人往
粥桶里钻,有人推着粥桶跑——一场人与人、人与粥桶之战,在劳改队院内展开。这场面已
然是让人心悸了,但是最令人感伤的是,这种悲凉武戏的演出,知识分子最初只是观众,而
发展到后来(即我们告别茶淀的前夕),竟然也有老右参战了——当然这是老右中的绝对少
数,但是读诗书、明礼仪的昔日大学生,何以会有这样的表演?只有我们知道,他们是在饥
饿年代得了浮肿病的病号。因此,团河农场能给老右们充足的口粮,对这些刚刚从饥饿阴影
中走近皇城的人来说,当然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同是劳改队,境遇差距如此之大,本能地使我们想到,这一切变化都是政治气候“多云
转晴”带来的。我们初到团河那天,干部没有例行专政机构对被专政者的训话,董维森教导
员与高元松队长,只是到各屋转了一圈,看了看我们的生活安置和每个成员铺位的宽窄。他
们身后那条狗是可怕的,但他们和蔼的神情,给每个老右,都留下不同于昨天的印象。当时
我在第二小队,当董、高刚刚离开我们的监舍,来自清华大学的刘伯俭,就用他浓浓的湖南
腔,对我耳语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
我当然了解他的话中含意,便说:“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屋内分南北两面大通铺,我睡在南侧的通铺上。与我相邻的有陆鲁山、郑光第、张
蓬甲、徐继和等,他们都是北京高等学府的大学生。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四个人都是学理工
科的。我与刘伯俭的古诗对应,不能不引起四邻的回声。张蓬甲也来自清华,他说:“虽然
我们别了大盐碱滩,怕还是没有走出‘模糊数学’的范畴。”
来自同一学院的刘伯俭,不大同意张蓬甲的悲观:“生活可不是代数公式,它的变化是
难以引进ABC的。”
两个受难的青年老右对未来预卜的南辕北辙,在当时曾引起同屋几十号同类的关注。记
得,我当时是个乐观派的支持者,其理由除了大环境的宽松之外,三畲庄的小环境也不像个
劳改队的样子。这一切似乎都非空穴来风——我是这么认为的。可以这么说,认为我们的生
活要起变化的,占这个受难知识群落中的绝大多数。当时,担任我们第二小队小队长的名叫
王贵峰,他是东北沈阳人,曾是某厂矿的保卫干部;后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战功。像他
这样的根红苗正的共产党员,何以会成为右派,我已记不清楚了——在“点头”和“摇头”
都能成为右派的日子里,重新回忆他的右派原罪条文,已毫无意义。但他在我们当中,是另
一种类型的代表,确实使我难以忘却。记得在南、北大炕上的同类,为明天点染各种色泽
时,他靠在身后的棉被垛上,眯着他两只不大的眼睛,一声不吭。他虽是我们的头头,但显
然受文化水平的制约,与知识分子的言谈存有沟壑。在他的思想深处,可能绝少梦幻色彩,
因而当我们之中的陆鲁山和郑光第,以绝对的冷色,对我及与我同一观点——对未来涂梦的
人,以诗对诗地回敬我们时,他的眼睛才渐渐睁大。
陆鲁山引的古诗如下:
可怜河边无定骨。
都是春闰梦里人。
这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