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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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她戴着的那一副镜片坏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当时肋骨之伤,虽然已不太疼痛了,
但是要到汉沽还有困难。王金柱为此特地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去了汉沽一趟,除按着度
数给她买了眼镜之外,我还在那小城里买了一辆二手车——我劳动需要它,可以节省路耗时
间;我去看望张沪也需要它,几十里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时,我在那个小城的十字路
口,第一次看见了一张“黑五类宣言”的小字报。内容不外是对“文革”血腥屠杀的抗议,
论述物极必反的道理。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干预——能不能从这张小
字报上看出来一点民意,中国人已经从盲目崇信“文革”,到开始反抗“文革”了?
这张小字报留给我的印象极深,待我又重新与牛为伍的时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
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了尽头。我手扶着小车的车把,默念出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
天还会遥远吗!这是我在与牛为伍时的惟一快乐,也是惟一的安慰。在历经一个多月的昼眠
夜出的劳动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头两条腿的牛。
在返回“582”那天,我没有坐卡车走。我骑上自行车,先去北砖窑给张沪送去眼镜,
然后回场。
在接见室,她说我瘦了,瘦成了人干。
我说:“我还会好起来的,你也一样。”
她说:“你又在说梦话吧?”
我告诉她我在汉沽看见的那张小字报。
她说,那还很遥远。
我说。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绝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忧郁他说:“你总是爱做梦。最近我想了想,这倒也好,两个人如果都是一种类
型,我可能更绝望了。”
那天,队长破天荒地允许她送了我一程。时值冬尾,我俩穿着褴褛的棉装,行走在无人
的荒野。在一棵枯树旁分手时,她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她为小儿子画的肖像。她说她在
反省号期间,把一张张用来写检查的白纸,都画了儿子的肖像了——她是为家庭而活下去
的,否则她绝不苟且偷生。
我说:“你千万要坚强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这棵枯树还会返青一样,我们还会有
生命的绿色。”
“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呢?”
我虽然又对她背诵了一遍雪莱的诗,但我当真不知道我们脚下的风雪驿路,究竟还有多
远。也许我们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头牛一样,周而复始地沿着泥泞的车辙,走着无尽
的长途了……
第7节 吕荧之殁
从海河工地回来,全队整体了两天。整体之后的第一次出工,是我劳改史中不能忘却的
一天。那正是1969年的2月末,我与同组成员张奎令奉命赶着马车到靠近老残队的芦苇塘
去拉芦苇,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文化人的缘分?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也回答不出这个问
题。那天,我见到了一度被打成胡风分子的美学家吕荧。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吕荧在
“文革”中被发配到了这里。十分凑巧,我们在苇垛上往大车上装芦苇的时候,老残队有一
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病号,也来这儿用小平车拉芦苇。他面黄肌瘦,在往车上装芦苇时,突
然晕倒在芦苇垛旁。“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和张奎令忙跑过去把他从苇
堆旁扶了起来。他说他心脏有病不能动,在地上躺一会儿就好。
张奎令因打架进的劳改队,他身强体壮,为人豪爽,他让我照顾一下这个病号,独自一
人去装苇车。我替那个病号,装好一小平车芦苇,张奎令看那病号的神色,仍不见好,便叫
我帮他把苇车拉到老残队去。
来拉芦苇的老残队病号,名叫姜葆琛。当我也报了姓名之后,他说他知道我过去是个青
年作家,并说我是他未曾结识的同类,我最初有点不大相信,因为我的同类老右,在气氛宽
松的日子,都曾谋面于三畲庄,当时并无姜葆琛这一号。他告诉我他并非劳教人员。“文
革”开始以后的1966年,一部分社会上的不可信任分子,被勒令“强制劳动”,先送至北
京城郊的天堂河(离团河农场不远)农场,后又被押送到了茶淀。他在清华大学攻读水利系
的时候划右,属于“自谋出路”的三类处理,由于是自谋生活出路,他先在社会上干些零散
活儿糊口,后来曾流窜到云南西双版纳原始森林(此人后来与我在山西劳改队再次相逢,成
了我的朋友,他在老右中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详见《走向混沌》第三部离离“原
上草”)。姜还告诉我,他的忘年之交——我昔日的一位前辈同行吕荧,也被囚禁在
“585”老残队。
我当真吃了一惊:“在哪儿?”
他手扶着我拉车的车把,有气无力地向老残队的监舍指了指。
“他怎么也来到了这儿?我记得反胡风运动以后的第二年,他就结束了‘隔离审查’,
消息是见诸于《人民日报》的。”
“天空时阴时晴,而今连老帅们都打倒了,他不来谁来!”
尽管他的话说得合乎逻辑,我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据我所知,这位文学长者
始自于1935年——他在北大史学系读书的时候,就参加过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
后来在武汉《七月》丛书中开始了他最早的文学生涯。特别是新中国刚刚成立之初,他只身
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北京,是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代表。他会德、俄、英几国文
字,我在解放初期,就在西单旧书店里,读到过他的几本译著。归国之后,笔耕不辍,翻译
过莎士比亚、普希金的作品,是个非常受读者尊敬的文人。
姜对我说:“你没有忘记在你们作协批判胡风的时候,文艺界噤若寒蝉,只有一个为胡
风申辩的人——他就是吕荧。胡风被定性为反革命后,敢于去看望胡风的,还是吕荧。”
我说:“那时我还是小字辈,没有资格参加批判胡凤的会议。可是我听到过吕荧当众为
胡风辩解的事。”
“你想想,就凭这一点,‘文革’能放过他吗?”
不用再多说什么,我已然全明白了。
我拉着芦苇小车,因为姜葆琛要不断地歇息,我们走走停停,走了很长时间。这倒也
好,路上,我从姜的嘴里知道了很多有关吕荧的事:姜在社会谋生期间,已经结识吕荧了。
“文革”前夕,姜几乎成了吕荧的生活助手(因为吕荧与妻子早已分手);虽然那时候吕荧
有时还写一点文章,但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每每姜去他家时,常见他木呆呆地摆弄古
字画之类的东西。有一两次,姜甚至发现吕荧在屋角大小便。姜出于对吕荧的尊敬,有时为
他打扫卫生,或干些零星杂事。姜葆琛家在张家口,北京只有个姐姐,所以有时间常到吕荧
家走走。但是姜没有想到的是,“文革”乍起,他和吕荧都分别被认定是不安定因素,同时
受到“强制劳动”处理(在劳改队内部简称“强劳”)。也算是一种缘分,两个苦命人先后
都被押解到了天堂河。
姜葆琛告诉我,吕荧的生活能力很差。他是抱着一台英文打字机和译成的《莎士比亚十
四行诗集),走进劳改队的。大概是出于怕停电的心理障碍,还把一大包蜡烛带进了天堂河
农场。一个蓬头垢面的文化人,进了劳改队,已然受到小流氓们的注意,加上英文打字机以
及蜡烛等东西,因而吕荧在强劳人员中被视为一个两条腿的怪物。小流氓们常常拿吕荧找
乐,而找乐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偷拿他的蜡烛。因为他每每丢失一支蜡烛,都要东找西找,
找不到时,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一些来自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文化的小痞子,对此乐不胜
收。待从天堂河转移到茶淀时,吕荧带进来的那些东西,已经一无所有。吕荧伤痛的心,为
此而一次次流血是可想而知的。
茶淀的生活条件,比天堂河还孬,这儿地处渤海之滨,冬天盐碱滩的大风一刮,吕荧冻
得浑身哆哆嗦嗦。姜葆琛知道这个大文化人的价值,为保护吕荧的身体,常把自己穿的破棉
大衣,给吕荧披上。但是这里不仅仅是寒冷,还伴随着饥饿,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吕荧,形神
枯槁得如同叫花子一般。在好天,他惟一的去处,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到了大风吼叫的日
子,他身穿着麻包片般的褴褛衣衫,躺在土炕上等死。
“该怎么对你说呢?”当我们走近了老残队的队址时,姜葆琛对我感伤他说,“那形象
就像是《红岩》电影中的华子良。华子良还能围着监舍跑步,他不用说跑步,连走路都不行
了。狱医说,他熬不过今年夏天。”
我拉着苇车,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为什么,我怕见到吕荧了。我之所以帮着姜把苇车
拉到老残队,一是出于对这位来自清华大学的同类的关照,更为重要的心理需求,是想见上
吕荧一面。我把车把往地上一放,十分矛盾他说:
“就送你到这儿吧,我们的苇子车怕是在等我了。”
姜说:“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还是见上吕荧一面吧!”
我迟疑地望着那几排破落的房子。他抄起小车车把说道:“走,跟着我走,老残队没有
你们队那么多规矩,反正他都是快要去见上帝的人了,队长都怕进这个院子。”
自我斗争的结果,我还是跟他去了——当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笔下会出现吕荧的
名字,我去看吕荧,完全来自于“物伤其类”的良知感召。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令人心
碎的一刻——吕荧躺在炕上,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外形;昔日的一位大写的人,此时抽缩得
如同一个小小侏儒。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成了一具只会出气的木乃伊。我在劳改队见到过不
少的死者,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使我为之泪落并为之动容的——在吕荧这具活尸面
前,我失去了严酷生活赋予我的冷静。归途上,同组的成员张奎令与我说东说西,我则缄默
得像个哑巴。我似乎觉得我们的车上,拉回来的不是“腹中空空”的芦苇,而是沉重如铅的
历史。
老残队在茶淀西荒地,是距离“586”坟茔最近的一个分场。就在我们去拉芦苇的几天
之后,吕荧走完了他的路程——当年他仅仅55岁。不久,在那芦苇塘围起的一片乱坟中,
拱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土丘前竖起的一块红砖上,只留下粉笔写着的两个白字:吕荧。
第8节 三个同类相继驾返“瑶池”
这里所以盗用仙境中的“瑶池”之名,既有祭悼亡魂升天之意,又因那个“池”字为水
字旁,三个死者中的两个,是因溺水而去了天堂的。
第一个死者,是知识分子中书呆子的类型,他并非自杀,而是被自己的刻板和痴愚杀死
的。他名叫张赞祖,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张资平的儿子,划右之前是新华社的资料员。张资平
在鲁迅先生笔下,其形其像无需笔者多言——但是在他儿子身上,却难以发现父亲的遗传基
因。在老右中间,他是个最安分守己的人,用同类陈端昭的话说,他的安分守己到了机器人
的程度(不知这样一个木讷的人,何以在五七年也成了右派)。
张赞祖负责一块水稻实验田,实验田的旁边有一个调配化肥的池子。有一天,陈端昭走
到池边急于小便,便往化肥池里撤了泡尿。张赞祖立刻急了,认真地朝他喊道:
“哎!你为什么往池子里撒尿?”
陈不解地反问说:“你这个人也真怪,往池子里撒泡尿怎么了?”
张急赤白脸他说:“会影响调配好了的化学成分!”
陈笑了笑:“你这呆子,怎么会成右派?划你右派的人,真是瞎了眼。”
就是这个老老实实的老夫子,在春未的水田耙地季节,出了使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
死亡事件。在农场的所有农活中,在水田耙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当时还是春寒时分,水
田里放满了水,拉着耙地器的马,在泥水中走着,后边手扶耙地器的耙地人,要跟在马儿后
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直到这块水田被整成一字形的水平线。
马在前面被泥水溅成泥马。
人在后面被泥水溅成泥人。
而人不同于马的是,马有一层皮毛护身,不怕泥水之冷;人可没有那么方便,不能穿着
衣裳下水,因而在没有女号的地方,往往是冒着刺骨的水寒,光着身子下水。像张赞祖这样
的一根筋,是干不了耙地的活儿的——他的任务之一,是每天拉着耙地归来的马,到水塘里
把马身上的泥洗涤干净。他干这个差事的时候,总是用手牵着马的缰绳,惟恐马儿逃跑,等
马洗完身上的泥浆之后,再把马牵入槽头。有一天,这个书虫又牵着马到水塘边洗澡,哪知
这匹马离开泥浆地以后,洗澡心切——张赞祖刚刚拉着马缰,那马儿就朝水塘狂奔。本来张
赞祖扔开马缰,任它去水塘也就行了;可是这个呆子,受习惯心理支配,还是死死地拉住马
缰不放。结果是马把他也拖到水塘中去了,这个呆子是只旱鸭子,不懂水性;当时又适逢水
塘边上无人,那马洗净耙地的泥浆回到岸上,独自奔向槽头吃它的草料去了;而绝对忠实于
自己职守的张赞祖,就再也没能上来。
北砖窑的乱坟岗子里,有了张赞祖的名字。这不是自杀,也可以称之为自杀——自杀于
他刻板的忠诚。虽然这种死亡颇有点“末路英雄”的别样风情(是为了农场的一匹马而死
的),但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在坟地上和其他死亡号一样,土丘前只有一块砖头。
第二个自杀的人,是前文提到的陆浩青。这是与张赞祖在思想上遥相对立的死亡。从他
进了劳改队后,就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笔者在前文中提及过,他在团河的三畲庄已悬梁自
尽过一次,只是因为他的命大,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如果当时的政策能够给他以工作或学习
的机会,这个来自清华化学系的尖子生,也许会有“回头是岸”的悔悟;但是,当时的政策
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温暖,反而把他当成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