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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苏雪林·岛居漫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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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逃 热

    今年夏天的气候,很不正常,提早地热,加倍地热。

    记得今年四月间,正当首夏清和的季节,武昌有几天的气温竟上升到华氏表九十度以
上。喔!武汉的天气,一提到这个,又触发我欢喜说废话的坏脾气了。地球绕日而行有她一
定的轨道,因此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也该照着一定顺序来。武汉的天气,却偏像是别的星球
上的,非常紊乱。有时抱冰堂的桂花开得扑鼻香,冠生园月饼早已上市;或者茱萸插过,帽
子龙山落过,菊花对过,蟹螯持过,你正庆幸从溽暑的淫威下释放出来,预备来领受一个星
明月淡,秋阶如水的凉天,突然又一阵大热,害得你又翻箱倒笼去寻夏衣。有时正当赤日炎
炎似火烧的六月天,刮几天大风,下几场大雨,绒背心,夹衫之类又要上身了——我在武昌
六月里还着过棉袍呢,说来有谁肯信?为这缘故,我虽有衣箱,四时衣服,还得一概放在手
边,所以我屋子像估衣铺似的,永远收拾不清爽。

    武汉的蚊子和苍蝇也特别长寿,不,竟像曾吃过不死的仙丹,一直到屋里烧起火炉,还
嗡嗡地在你耳边哼它们的得意诗句。严寒时略为沉寂,气候才一暖和,又活动起来了。过了
冬的蚊子叮人最毒,你身体任何部份被它叮了一口,又痒又痛,教你爬搔得皮肤出血,并且
要红肿得像害了疮疖相似,好多天不消。

    但是,我最怕的还是武汉的风。别处的风演奏是有步骤的:初则徐徐焉,起于青萍之
末,愈来愈猖狂,直到千山木落,万窍怒号,海倒江翻,砂飞石走;收场时,余音袅袅,不
绝如缕,拖上一二天或两三天才兴尽而止。这是大风的三部曲,地无分中外,时不问今古,
总是一般的。武汉的风却常故作惊人之笔,常会不照节目定单,突然来一套无头无尾的表
演。譬如夏秋之交,你正在枕上恬然做着好梦,狂飚有如不速之客,突然光临了,它闯进你
屋子,把你门呀窗呀打得震天价响,把你挂在壁上的画轴拦腰拉断,把你桌上的花瓶之类摔
得满地乱滚,把你书籍稿纸,吹得败叶似的满屋子飞……它同屋主人开过这场不算太小的玩
笑以后,又蹑着脚尖走了,对主人连歉也不道一声!

    我曾见过脾气极为暴烈的人,那真不容易伺候,只消一句话不合,就咆哮起来,拍桌
子,摔东西,跳得几丈高。万里无云的晴天,当头一声霹雳,你胆子碎不碎?和这种人相
处,久而久之,你的心理状态也会失常,因为你的神经纤维受震撼太过。武汉的天气,我以
为像这样的人。

    我在武昌住了三年,和这位喜怒不常的巨人相处也有三年了。虽说习惯可成自然,我对
于这里天气嫌恶的感情却永远存在。今年天气又热得这么早,想耽搁在武昌不会有什么好
处,所以暑假一开始,我便回到上海的家里了——我有几年不回家了,这次回家,其实是为
了“逃热”。

    上海地处海滨,冬不大冷,夏不大热,也许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季吧。想不到
上海的气候今年也变了常,每天的气温都在百度以上,而且寒暑表的水银还在继续增高,有
不创造新记录不休之意。朋友们见了面,没有别的寒暄,刻板的,不约而同的,都是这样几
句话:“今年真热呀!”

    “这是上海六十年未有之大热,十年前那次大热还比不上这一次,你知道吗?”

    “怎么办?再热下去,可真把人活活热死了!”“想个主意吧。到哪里去躲避一下也
好。”

    每天报纸用头号大字标着天文台的报告:“太阳里的黑点变大了,明天的热又要增加几
度了。”这些话对于市民的威胁不问而知是很大的。此外报上的消息则无非是:某要人如何
想聘张天师来祈雨,某处人力车夫如何在马路上中暑猝毙,霍乱痧痢等症如何流行,马路上
柏油如何融化得不能行走,汽水、冰淇淋生意如何比往年好了十几倍,铜人码头开往高桥纳
凉的小轮如何增加了许多班次,虹口公园游泳池如何人满为患……哈哈!整个大上海在奏着
“热的交响曲”,三百万上海市民的意识都给一个“热”字占据了。真有趣!

    果然,今年的热,不比往常,自从我回家以来一连四五十天没下一滴雨,太阳像一位暴
君,高高坐在苍穹里,每日大肆淫威,将地上生灵,任意荼毒;空气干燥得擦根火柴便可以
点燃,天地是座洪炉,上海成了个巨釜,我们就是釜中鱼鳖,日夜被烹煮着,差不多给煮熟
了。

    我原是个既怕冷又怕热的人,而热则更怕。每天发痧,眉心拧得发黑,胸背刮得胀起一
颗颗紫葡萄似的泡,简直热得要病倒了。看来今夏逃一次还不够,得再逃一次,康大病初
愈,更受不了这气候的煎熬,于是我便怂恿他同逃。

    但我们逃到哪里好呢?牯岭我曾去过,再去无味;莫干山邻近京沪,大人先生太多;只
有青岛一水之便,十年前康赴平津之际曾在那里耽搁过几天,现又有熟人周承佑夫妇在彼,
可任招待;所以我们便选取了青岛做我们逃热的目标之地。

    记得十年前,我们新婚未久,上海正燃烧在五十年未有大热之中,我们由上海赴苏州居
住,《绿天》即在彼时开始写作。现在上海又被六十年未有之大热所燃烧。我们又同赴“欲
界仙都”的青岛,我能再写点什么出来藉以纪念我们的“锡庆”吗?


二 在海船上

    青岛的旅行我和康是分做两起去的。他先去接洽住所,和其他一切事务,我既怕麻烦,
又被一颗病牙绊住了,所以比他迟去了一星期。

    七月二十四日晨间八时,我携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从铜人码头搭便轮到浦东,换乘大轮
赴青岛,这条大轮名普安,是欧战后中国藉口参加协约的功劳,从德人手里夺来的。船并不
大,机件却极其坚固。一天能走多少海里,康虽告诉我,不过天然缺乏科学头脑的我,最怕
记忆数目字,恕我不能在这里报告了。

    普安的大菜间票价三十元,二等二十元,三等十四元,酒钱在外,又有种特别统舱,设
在大菜间与二等舱之间的舱面上。上张帆布棚可以遮盖烈日,票价八元,向茶房租一张帆布
床也不过二元。不过船上不供给饮食,非自带糇粮不可。假如不遇暴风雨,这种特别统舱的
生活并不苦。而且还很快乐。因为四面没有遮拦,可以让你尽量享受海面吹来的凉风,和新
鲜清爽的海洋空气。

    我嫌二等舱里太闷热,常常站在舱口趁风凉,顺便研究这特别统舱的生活。里面乘客中
外都有,但外国人占全体人数四分之三以上。坐特别统舱的外国人当然比较穷,所以穿的衣
服,都不大讲究。男人多穿一件白布衬衫,一条黄色斜纹布的短裤。女人多是粗制花纱衫,
有的下身穿一条大脚裤,上身赤裸着,仅掩其胸部。妙年女郎也有作男人短衣裤装束的,露
出两条粉嫩的大腿,在船上跑来跑去,我觉得未免太肉感了。还有几个胖女人。其中一个顶
胖的,两肩约有两尺多阔,胸背也有一尺多厚,坐在那里巍然似一座肉山。我想她没有四百
磅重,也该有三百五十磅。

    西洋人在认为他们的殖民地的中国等处,照例要整其衣冠,正其瞻视,摆起高等民族的
架子。自从不景气潮流席卷欧美,他们也露出穷相来了。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从前见了
西洋人觉得他们都是仪表堂堂,举止又温文尔雅,不愧为文明优秀的国民,现在则觉得也不
过尔尔。而且看了他们那头黄松松的发,那对碧蓝的眼,那一脸的横肉和浑身毵毵的毛,大
有脱离猩猩阶级未久之感。虽说西洋民族所以称为强壮的,就在这点儿兽性,不过拿中国传
统审美眼光来评判,总缺乏一点风雅。

    海上常见跳跃着大鱼,银鳞映日,闪闪作光,并非飞鱼,也能跳离被面三四尺。它这时
也许在追捕食物,也许在逃避灾害,正匆忙地在表演着生物界的喜剧或悲剧,但在我们看来
却充满诗意和悠闲之趣。“日暮紫鳞跃,圆波处处生”,“银刀忽裂圆波出,宛似姑溪晚泊
时”。我忽然想到李谪仙和陆放翁的诗句,更觉洒然意远。

    水中又常见一种动物,圆如盘子,透明如水晶,略泛紫红色,下有丛足如须,傍船游
行,时隐时现,我知道这就是水母。听说这东西没有眼睛,请一对虾儿坐在头上替它与外界
交涉,遇见危险,虾儿便钳它一下,教它赶快躲避,遇见食物时,它们对它,是不是还是这
样忠实,我可不能担保了。

    记得梁启超曾骂缺少创造精神以模仿为能事的文人为鹦鹉,骂一味依傍他人为生活的学
者为水母。究竟水母是否倚虾为目,还待研究,生物界互相依赖的事有是有的,可是没有眼
睛的东西,自有别项器官代替,水母的眼睛也许便是那丛触须。像中国达官富人似的雇白俄
人保镖,印度人守门,浑然蠢物如水母者,未必有这样聪明吧。


三 青岛的树

    自从逃出热浪包围的上海,在海船上*q受海上的清风,便觉精神焕发,浑身充满了蓬
勃的活力。好像一株被毒日喝得半枯的树,忽然接受了一阵甘霖的润泽,垂头丧气的枝叶又
回过气儿来,从那如洗的碧空里,招魂似的,招回它失去多时的新鲜绿意,和那一份树木应
有的婆娑弄影的快活心情。

    普安轮船因为今天有零,不敢开快,所以到岸时,比平常迟了两个钟头。康和周君来码
头接我,他虽来青岛已有一周左右,但胃口仍不甚好,还是那末清癯如鹤。我所病不过是
暑,一到清凉世界,病即霍然若失,他则才从真正的病魔爪下挣扎出来,想必还要在这个好
地方休息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原来的健康。

    近处万瓦鳞鳞,金碧辉映,远处紫山拥抱,碧水萦回,青岛是个美丽的仙岛,也是我国
黄海上一座雄关。百余年前被德国人藉口一件教案强行割据,十余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德
国行将失败之际,又被日本人趁机攫作囊中物,现在才归入我国版图。只愿这一颗莹洁的明
珠,永久镶嵌在我们可爱的中华民国冠冕上,放着万道光芒,照射着永不扬波的东海,辉映
着五千年声明文物的光华!

    海中虽汽艇如织,旧式帆船也多得不可胜数。那叶叶布帆,在银灰色的天空和澄碧的海
面之间,划下许多刚劲线条,倒也饶有诗情画意。听说这都是渔船,青岛居民大都靠捕鱼为
生,无怪渔船如此之众。完全近代化的青岛,居然有这古香古色的点缀,可说是别处很难看
见的奇景呢。青岛所给我第一个印象是树多。到处是树,密密层层的,漫天盖地的树,叫你
眼睛里所见的无非是那苍翠欲滴的树色,鼻子里所闻的无非是那芳醇欲醉的叶香,肌肤所感
受的无非是那清冰如水的爽意。从高处一看,整个青岛,好像是一片汪洋的绿海,各种建筑
物刚像是那露出水面的岛屿之属。我们中国人说绿色可以养目,英国十八世纪也有个文人写
了一篇文章,将这个理由加以科学和神学的解释,他说道:别的颜色对于我们视神经的刺激
或失之过强,或失之过弱,惟有青绿之色最为适宜,造物主便选择了这个颜色赐给我们,所
以我们的世界,青绿成为主要的部份。这道理也许是对的吧。

    我常自命是个自然的孩子,我血管里似流注有原始蛮人的血液,我最爱的自然物是树
木,不是一株两株的,而是森然成林的。不过诞生于这现代社会,受了诗书的陶冶,和各种
物质文明的薰染,我的蛮性已被过滤得所余无几了。因此那充满毒蛇猛兽的赤道森林,我不
敢领教;连绵千里,黑暗不见天日的非洲某些地区的森林,也思而生畏。我只欢喜都市或乡
村人工培植的茂密树林,像从前欧洲和今日青岛所见的,便感满足。这文化温床培养出来的
脆弱灵魂,说来未免太可怜了。

    不过像巴黎的卢森堡,波鲁瓦,里昂的金头公园,虽万树如云,绿荫成幄,我可不大中
意,为的游人太多,缺乏静谧之趣。你的心灵不能和自然深深契合,虽置身了无纤尘的水精
之域,仍不啻驰逐于软红十丈的通衢,还有何乐趣之足道?

    我毕生不能忘记的是十年前里昂中法学校附近菩提树林的散步。那里有好几座菩提树的
林子,树身大皆合抱,而润滑如玉,看在眼里令人极感怡悦。这才知道臃肿多瘿的老树,只
有图画里好看,现实世界里“嘉树”之所以为“嘉”,还是要像这些正当盛年的树儿才合条
款。仰望顶上叶影,一派浓绿,杂以嫩青、浅碧、鹅黄、更抹着一层石绿,色调之富,只有
对颜色有敏感力的画家才能辨认。怪不得法国有些画家写生野外之际,每一类油彩要带上五
六种,譬如蓝色,自深蓝、靛蓝、宝蓝、澄蓝、直到浅蓝,像绣线坊肆的货样按层次排列下
来,它种颜色类是。这样才可用一枝画笔摄取湖光的oe漾,树影的参差,和捕捉朝晖夕
阳,风晨月夕光线的变幻。大自然的“美”是无尽藏的,我们想替她写照也该准备充分的色
彩才行。我们中国画家写作山水,只以花青、藤黄、赭石三种为基本,偶尔加点石绿和朱
标,调合一下,便以为可以对付过去,叫外国画家看来,便不免笑为太寒伧了。

    散步倦了,不妨就着那软绵绵的草地坐下来,将身倚靠树上。白色细碎的花朵,挟着清
香,籁籁自枝间坠下,落在你的头发上,衣襟上。仲夏的风编织着树影、花香、与芳草的气
息,把你的灵魂,轻轻送入梦境,带你入于沉思之域。教你体味宇宙的奥妙和人生的庄严,
于是你的思绪更似一缕篆烟,袅然上升寥廓而游于无垠之境。

    菩提树有大名于印度,释迦便是在这种树下悟道的。我不知法国的菩提树是否与印度的
属于一类?总之,这种树确不是诗人的树,而是哲学家的树。你能否认这话吗?请看它挺然
直上,姿态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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