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岛居漫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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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色红如火,味甜如蜜。产地仅限于南丰,最佳之品,现亦不多见。但我们可以设法加以
改良,譬如与其他种类交配,保持其特质,而又随地可种。不然,即取福建蜜橘的种子,试
种于华中。是的,我们理想的果圃应该以橘子为主要的产品。昔丹阳太守李衡于龙阳洲种橘
千株,临死,敕其子云:“吾洲里有木奴千头,不资衣食,岁绢千匹。”可见古人亦知种橘
之利。我曾见过橘林,橘子成熟时节,累累树梢,红黄耀目,有似秋神灯会,在翠屏绿幕之
间,点起了金灯万盏。橘子不但香味美,看看它的颜色也够人陶醉了。
倘使我们将来住在华北呢?我们便种葡萄或苹果,在华南呢?我们便营荔支园。东坡久
厌宦游之,有“有田不归如江水”之誓,我们今日也指东海为誓:“有圃不归如潜水!”
十七 理想的居处
在福山路住了两周左右,初搬进去时的新鲜感觉,虽被时间略略磨钝,在大体上我总是
很满意的。饮食可口而合卫生,驱使又有温良谨慎的工友。想看书阅报,出门没几步,便是
山东大学的图书馆,馆长是我们苏州东吴大学的旧同事黄星辉先生,允许我有自由借书的特
权。假如你想看书而又懒得连那几步路都不愿意走,可以开单子叫工友去书库里搬来,要不
是这寓所里没有沐浴洗衣等等的不便利,叫我在这里住上一两年,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自游燕儿岛,看见了山东大学的果圃以后,我对于将来的生活问题,又在脑海里凭空构
成了一幅美丽的蓝图。简言之,我要有一个理想的居处,一个理想的归老之地。
本来衣食住行是人生四大需要之一,而无家可归,又公认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如其你心
坎里还保存一点同情的火焰,谈起某人连个托身之所都没有,总不免觉得可怜。耶稣一生周
游天下,以传道为职志,不愿有室家之累,却也曾以感叹的口吻说过“狐狸有洞,飞鸟有
巢,而人子无枕首处”的话。试问除了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士,或者那飘泊成性,四
海为家的吉卜赛民族,谁不愿有个安适而温暖的固定居处呢!
从前我也像一般人的理想:在交通便利风景又幽静的地点,买上一两亩地,建筑一座小
小的洋楼,绕砌有花,临窗有树,餐桌下有一匹温驯的猫,竹笼中有一只婉转善歌的金丝鸟
雀。同主有这和平环境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聪明活泼,玉雪可念的小孩。当我从外边归来
时,他们就欢欣跳跃,到门前迎接我,张开两只小手索我吻抱。这生活的标准在现代的中国
看来,也许要被人骂为贵族化,外国则一个收入略丰的工人和农夫都可以达到。我想我的理
想,不算过分吧。可怜这点理想,实现还很难。第一,儿女的梦落了空;第二,理由多,说
起来很不容易,勉强同自己开玩笑,只好说我命定的应当孤独一生,或者承认自己不适宜家
庭生活罢了。一个人当过十年学生,又当过十年教书匠,老是寄居在公共地方,只须付出一
定的膳宿费,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起居虽然不大适意,过惯了倒还可以对付。这样,一个细
腻的女子,也会变成粗疏忽略、随遇而安的男人,何况我原不是细腻的女性?
家庭果然能够给人以快乐与安适,但那油盐柴米的琐碎,那男女庸仆的驾驭,那宾客亲
戚的款待,还有家庭里一切说不尽麻烦事,想来常会教我眉头起皱。倘使我不可避免地有个
家,我愿意做个养家的男人,而不愿做司家的主妇。我的独立生活二十年,至今未嫁的朋友
周莲溪女士以前曾同我开玩笑地说:她想找一个女友同住,这女友须具有贤惠、忠实、能
干,对人又极细心熨帖的主妇的资格,既能像慈母一般爱抚她,又能像良妻一般顺从她。她
把整个的家交给她而不愁她有外心。她在社会上受了刺激在她身上发泄发泄,而她能不记
恨,能不出怨言。那女友顶好与她自己志同道合;不然便是个无儿无女,一无挂累的寡妇,
我常笑她这理想大痴。不惟大痴,而且也太自私自利。要女友成为寡妇,就先有亏人道,何
况还要她绝子灭孙,所以直到于今,莲溪这个女友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还是公共生活,与我们这类人相宜。近日在某刊物上读到某先生一篇文章,介绍哈理孙
女士(JaneEilenHarrison)对于居处的理想,觉得极有意思。她说:
“在别方面,我却有公共生活的天赋才能。我觉得这种生活是健全、文明、而且经济地正
当。我喜欢宽阔地却也朴素地住在大屋子里,有宽大的地面与安静的图书馆,我喜欢在清早
醒来觉得有一个大而静的花园围绕着。这些东西在私人的家庭里现已或者即将不可能了,在
公共生活里却是正当而且很好的。”哈女士也反对家庭的制度。她断定文化进步时,家庭生
活即不至废灭,至少也将大大的改变和收缩。
听说外国大学生住在宿舍里,至少可拥有房子两间:一间作寝室,一间作书斋。教授也
许可以得到更多的优待。所以哈理孙女士以八十四岁的高龄住在公共地方而不致感到厌倦。
至于贫穷的中国,说来可怜,三四个人像猪似的被纳在一间狭小的笼里,是常有的事。就说
可以单独占得一间房,膳食问题也难解决。以我个人而论,我对于住处马虎点不要紧,但叫
我再去咽那硬如沙粒的饭,去喝那开水冲成的汤,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问题还不止此。我们现在还可以工作,到处可以栖止;一到年龄迟暮,一切都做不动
时,还有什么地方容你久居,那可有点难说了。我理想有种养老院,每人给他两间以上的房
子,疱厕等则与人公共。饮食颇精美,像上馆子似的每人可以按着自己口味要菜,有公共的
园林和图书馆以及一切娱乐。现代教会办的青年会似乎具有这样的好处,但食宿不能两全,
又太拘束,不是爱自由的我们所能忍受。我理想的居处,恐怕始终存在理想中而已。
十八 栈桥灯影
听见周先生说,青岛有座栈桥,工程甚巨,赏月最宜。今夕恰当月圆之夕,向来宁可一
味枯眠懒于出门的康,也被我劝说得清兴大发,居然肯和我步行一段相当远的道路,到那桥
上,以备领略“海上生明月”的一段诗情。
这座栈桥,位置于青岛市区中部之南海边沿,正当中山路的终点,笔直一条,伸入青岛
湾,似一支银箭,射入碧茫茫的大海。
青岛栈桥,本不止一座,这座栈桥的全名是“前海栈桥”,示与那个位置于胶州湾里的
“后海栈桥”有所区别。不过前海的这一座历史久而工程大,又当繁盛的市区,游人对它印
象比较深刻,故称之为“栈桥”而略去其头衔,有如西洋人家人父子缩短名字的音节以表亲
昵,这座栈桥居然成为秃头无字之尊了。
说这座栈桥历史久,工程大,绝非夸张。它正式诞生之期为前清光绪十六年,距离目
前,已有四十余年了。那时北洋海军正在编练,李鸿章命人在青岛湾建筑此桥,以供海军运
输物资之用。原来桥身是木架构成。德国人占据胶州湾,改用钢骨水泥建筑,全桥长四百二
十余公尺,分南北两段,南段钢架木面,北段石基灰面。我国收回青岛以后,将南段也改为
钢骨水泥,于桥之极南端,添筑三角形防波堤岸,桥面成为“个”字形,全桥之长为四百四
十公尺,还有座八角形的回澜阁,立于这“个”字形的桥头,游客登阁眺望海景,更增兴
趣。
栈桥的北端,又有一座栈桥公园,比起中山公园的规模,这只算袖珍式的,但景物幽茜
可人意,设铁椅甚多,给予晚间来此纳凉的市民以不少的方便。
当我们走到栈桥的南端,伫立在那防波堤上。新雨之后,乌云厚积,不知是哪一只无形
的大手,把淋漓的墨汁泼在海面和天空,弄得黑沉沉的,成了吴稚老的漆黑一团的宇宙。海
风挟雨意以俱来,凉沁心骨。空气这么潮湿,整个空间,含着饱和的水点,似乎随时可以倾
泻而下。我们想今夕看月已无希望,那么赏赏栈桥的灯光,也可以慰情聊胜。栈桥两边立着
两行白石柱,每一柱头,安设一盏水月灯,圆圆的,正像一轮乍自东方升起淡黄色的月亮。
月亮哪会这末多?想起了某外国文豪的隽语:林中的煤气灯,是月亮下的蛋。现在月亮选取
东海为床,将她的蛋一颗一颗自青天落到软如锦褥的碧波里。不知被谁将这些月蛋连缀在一
起,成了两排明珠璎珞,献上海后的柔胸。海后晚卸残妆时,将璎珞随手向什么上一挂,无
意间却挂在这枝银箭上了。
黝黑的天空,黝黑的海水,是海后又于无意间挂在银箭上的一袭黑绒仙裳,明珠为黑裳
所衬托,光辉愈灿烁逼人。两排灯光,映在海波上,跃荡着,拉长着,空中的珠光与水中珠
光融成一片,变成万条纠缠一起的珠链了。我们立身桥上,尚觉景色如斯美妙,从远处瞻望
我们的人,哪得不将我们当作跨着彩虹,凌波欲去的仙子?
残夏的海洋气候,有似善撒娇痴的十四五女郎,喜嗔无定。我们出门时,清风送爽,天
边已露出蔚蓝的一角,谁知到了桥上,我们所盼望的冰轮,却又埋藏于深深的云海。不过看
到了栈桥上的灯影,觉得月儿不升上来也好,她一上来,这一片柔和可爱的珠光必被她所撒
开的千里银纱一覆而尽,岂非可惜之至!
云层可以隔断明月的清辉,却隔不断望月的吸力。今夕晚潮更猛,一层层的狂涛骇浪,
如万干白盔白甲跨着白马的士兵,奔腾呼啸而来,猛扑桥脚,以誓取这座长桥为目的。但见
雪旆飞扬,银丸似雨,肉搏之烈,无以复加。但当这队决死的骑兵扑到那个字形桥头上的时
候,便向两边披靡散开,并且于不知不觉间消灭了。第二队士兵同样扑来,同样披靡、散
开、消灭。银色骑队永无休止地攻击,栈桥却永远屹立波心不动。这才知道这桥头的个字堤
岸有分散风浪力量的功能。栈桥是一枝长箭,个字桥头,恰肖似一枚箭镞。镞尖正贯海心,
又怕什么风狂浪急?
钱镠王强弩射江潮,潮头为之畏避,于古英风,传为佳话。这枝四百四十公尺长的银
箭,镇压得大海不敢扬波,岂不足与钱王故事媲美么?
月儿还不上来,海风更深了。我们虽携有薄外衣,仍怯于久立,只有和这仙样的虹桥作
别,回到一个凡人应该回去的地方。
十九 骑 马
青岛除海水浴场游泳以外,凡名都大市的娱乐,譬如:平剧、蹦蹦、新式话剧,应有尽
有。还有赛马,不知比上海跑马厅的盛况如何,但闻青岛人士对于此道也极其热狂,输赢的
数目也相当巨大。
我们的朋友周先生有一熟人在赛马场作管事,每当马儿闲着的时候,他夫妇俩常借乘二
三小时,驰骋山林海滨之间以为消遣。现因太热,才停止了。
赛马场距离我们所住的福山路不过数步之遥,我们赴第一海水浴场,或赴中山公园都可
以顺便到那沙平草浅的空荡荡的大场去兜一个半个圈子,比在车马辐辏的行人道上走,当然
有意味得多。
我们来青岛,本抱尽量休息,和尽量散心的宗旨而来。今天我和康商议:不去游泳了,
到跑马场借两匹马骑到太平角那一带痛快玩一个下午,岂不有趣?康于上午跑去周先生住所
托他打个电话给跑马场那个管事,我们还弄了他一张名片,以示我们是周先生介绍的人,货
真价实,并无假冒。
我们提早午餐,餐后,各睡了个午觉,起来又各喝了几大杯浓茶,提起精神以备半日的
驰骤。赶到跑马场,正当下午一时左右。
同那个花白胡子,满面春风的马场管事人接洽停当以后,康选了一匹紫骝,我看中了一
匹白驹。一股紫烟和一朵银云追逐峦光林影里,多么的美!我准备接受山灵为我们喝彩。海
的女仙为我们献上鲛绡拭汗,捧上水珠沫钻嵌成的冠冕,庆贺我们的凯旋。
两匹名驹都是洋种,属于所谓的高头大马。我跨上那匹白马以后,才发觉自己的脚尖离
双镫还有一段距离。马夫将镫的位置调整,我的双脚也才达到马腹的中部。“你老两位自己
跑,还是要我带住嚼环缓缓地走?”马夫献上鞭子。
“让我们自由行动,你们跟在背后,要用你们帮忙时才请上前。”康在苏州曾学过骑
马,接过了鞭。缰绳一扯,两腿一夹,马便放开四蹄,开始走动了。我被马一颠,身体失去
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欲倒;又像一只被风浪荡着的小船,左右摇摆,上下起伏不
定,几乎翻下马来。“你不行,还是叫马夫带着缰儿吧。”康回头说。马夫口角含着善意嘲
讽的笑,上前将我的马带住。我们预定的路线本来是:从跑马厅出发,经过体育馆,横贯福
岛路,迤逶而达太平角,穿过太平公园,再到第三第四两个浴场去巡视一番,循原来路线回
转。这段路有相当的遥远,我们数日前和周君夫妇游太平角,是曾实地踏勘过的。我跨在马
上,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想要走这么远的路,还要穿过几条闹市,忽然胆怯起来。我实在不
愿在那众目昭彰之下耍这猴戏,于是对康说:“我不想去太平角了,还是在这场子里走两圈
算事吧。”
康见我骑马的姿式这么笨拙得可笑,也觉得走远危险,只好听从了我的意思。
我的马虽始终有人控住,马性好合群,也可说它们富于竞争心,一匹马见前面有伙伴快
跑,它一定要追上。两脚动物的人,哪里赛得过四脚动物的马,我的马夫带缰跑未半圈,已
是气喘吁吁,汗出如雨,于是康也只好按辔徐行了。走了两圈,觉得无甚意味,不想再骑下
去,赏了马夫一点酒钱,相偕返寓。前后不过骑了半小时光景。
“不会跳水偏要跳,几乎送掉性命。不会骑马偏要骑,带累别人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