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清 李渔-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乃玉尺一根,是姚继一向量布之物,送与她做表记的;虽然遇了大难,尚且一刻不离,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就不问可知了。这一对情人忽然会于此地,你说他喜也不喜!乐也不乐!此女与老妇原是同难之人,如今又做了婆媳,分外觉得有情,就是嫡亲的儿妇,也不过如此。
姚继恤孤的利钱虽有了指望,还不曾到手,反是怜寡的利息随放随收,不曾迟了一日。可见做好事的再不折本。奉劝世人,虽不可以姚继为法,个个买人做爷娘,亦不可以姚继为戒,置鳏寡孤独之人于不问也。
第四回 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 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
却说尹小楼自从离了姚继,终日担忧,凡是经过之处,都贴一张招子,说:“我旧日所言并非实话,你若寻来,只到某处地方来问某人就是。”贴便贴了,当不得姚继心上并没有半点狐疑,见了招子,哪有眼睛去看?竟往所说之处认真去寻访。
那地方上面都说:“此处并无此人,你想是被人骗了。”姚继说真不是,说假不是,弄得进退无门。
老妇见他没有投奔,就说:“我的住处离此不远,家中现有老夫,并无子息。你若不弃,把我送到家中,一同居住就是了。”姚继寻人不着,无可奈何,只得依她送去。只见到了一处地方,早有个至亲之人在路边等候,望见来船,就高声问道:“那是姚继儿子的船么?”姚继听见,吃了一惊,说:“叫唤之人分明是父亲的口气,为什么彼处寻不着,倒来在这边?”
老妇听了,也吃一惊,说:“那叫唤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气,为什么丢我不唤,倒唤起他来?”及至把船拢了岸,此老跳入舟中,与老妇一见,就抱头痛哭起来。
原来老妇不是别人,就是尹小楼的妻子,因丈夫去后也为乱兵所掠。那两队乱兵原是一个头目所管,一队从上面掳下去,一队从下面掳上来,原约在彼处取齐,把妇女都卖做银子,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好拿来做使费的。恰好这一老一幼并在一舱,预先打了照面。若还先卖幼女、后卖老妇,尹小楼这一对夫妻就不能够完聚了;就是先卖老妇、后卖幼女,姚继买了别个老妇,这个老妇又卖与别个后生,姚继这一对夫妻也不能够完聚了。谁想造物之巧,百倍于人,竟像有心串合起来等人好做戏文小说的一般,把两对夫妻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不知费他多少心思!这桩事情也可谓奇到极处、巧到至处了,谁想还有极奇之情、极巧之事,做便做出来了,还不曾觉察得尽。
小楼夫妇把这一儿一媳领到中堂,行了家庭之礼,就吩咐他道:“那几间小楼是极有利市的所在,当初造完之日,我们搬进去做房,就生出一个儿子,可惜落于虎口,若在这边,也与你们一般大了。如今把这间卧楼让与你们居住,少不得也似前人,进去之后就会生儿育女。”说了这几句,就把他夫妻二口领到小楼之上,叫他自去打扫。
姚继一上小楼,把门窗户扇与床幔椅桌之类仔细一看,就大惊小怪起来,对着小楼夫妇道:“这几间卧楼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处,我在睡梦之中时常看见的,为什么我家倒没有,却来在这边?”小楼夫妇道:“怎见得如此?”姚继道:“孩儿自幼至今,但凡睡了去,就梦见一个所在:门窗也是这样门窗,户扇也是这样户扇,床幔椅桌也是这样床幔椅桌,件件不差。
又有一夜,竟在梦中说起梦来,道:‘我一生做梦,再不到别处去,只在这边,是什么缘故’就有一人对我道:‘这是你生身的去处,那只箱子里面是你做孩子时节玩耍的东西,你若不信,去取出来看。’孩儿把箱子一开,看见许多戏具,无非是泥人土马棒槌旗帜之属。孩儿看了,竟像是故人旧物一般。及至醒转来,把所居的楼屋与梦中一对,又绝不相同,所以甚是疑惑。方才走进楼来,看见这些光景,俨然是梦中的境界,难道青天白日又在这边做梦不成?”小楼夫妇听了,惊诧不已,又对他道:“我这床帐之后果然有一只箱子,都是亡儿的戏物。
我因儿子没了,不忍见他,并做一箱,丢在床后,与你所说的话又一毫不差,怎么有这等奇事?终不然我的儿子不曾被虎驮去,或者遇了拐子拐去卖与人家,今日是皇天后土怜我夫妻积德,特地并在一处,使我骨肉团圆不成?”姚继道:“我生长二十余年,并不曾听见人说道我另有爷娘,不是姚家所出。”
他妻子曹氏听见这句说话,就大笑起来道:“这等说,你还在睡里梦里!我们那一方,谁人不知你的来历?只不好当面说你。你求亲的时节,我的父母见你为人学好,原要招做女婿,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乃别处贩来的野种,所以不肯许亲。你这等聪明,难道自己的出处还不知道?”姚继听到此处,就不觉口呆目定,半晌不言。小楼想了一会,就大悟转来,道:“你们不要猜疑,我有个试验之法。”就把姚继扯过一边,叫他解开裤子,把肾囊一捏,就叫起来,道:“我的亲儿,如今试出来了!别样的事或者是偶尔相同,这肾囊里面只有一个卵子,岂是同得来的?不消说得,是天赐奇缘,使我骨肉团圆的了!可见陌路相逢,肯把异姓之人呼为父母,又有许多真情实意,都是天性使然,非无因而至也。”说了这几句,父子婆媳四人一齐跪倒,拜谢天地,磕了无数的头。
一面宰猪杀羊,酬神了愿,兼请同乡之人,使他知道这番情节。又怕众人不信,叫儿子当场脱裤,请验那枚独卵。他儿子就以此得名,人都称为“尹独肾”。
后来父子相继积德,这个独卵之人一般也会生儿子,倒传出许多后代,又都是独肾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间才止。又替他起个族号,都唤做“独肾尹家”有诗为证:
综纹入口作公卿,独肾生儿理愈明。
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术法总难凭。
[评]
觉世稗官所作,事事在情理之中,独有买人为父一节,颇觉怪诞。观者至此,都谓“捉出破绽来”,将施责备之论矣。
及至看到“原属父子,天性使然”一语,又觉得甚是平常,并不曾跳出情理之外。可见人作好文字与做好人、行好事一般,常有初使人惊,次招人怪,及至到群疑毕集怨?
将兴之际,忽然见出他好处来,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令人称颂不已。悟此即知作文之法,悟此即知读书之法。
闻过楼
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 避纱帽绿野娱情
诗云:
市城戎马地,决策早居乡。
妻子无多口,琴书只一囊。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滞,回头是战场。
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古语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予谓无论治乱,总是居乡的好;无论大乱小乱,总是避乡的好。只有将定未定之秋,似乱非乱之际,大寇变为小盗,戎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难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职为民,发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所以极谙居乡之乐。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极谙市廛之苦。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不亏别人,倒亏了个善杀居民、惯屠城郭的李闯,被他先声所慑,不怕你不走。到这时候,真个是富贵逼人来,脱去楚囚冠,披却仙人氅。初由田?社师起家,屡迁至方外司马,未及数年,遂经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后止。
诸公不信,未免说我大言不惭,却不知道是句实话。只是这一种功名,比不得寻常的富贵,彼时不以为显,过后方觉其荣。不象做真官受实禄的人,当场自知显贵,不待去官之后才知好运之难逢也。如今到了革职之年,方才晓得未乱以前也曾做过山中的大老。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略摘几句,略拈几首念一念,不必论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与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这山中宰相的说话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诗里面有“田耕新买犊,檐盖旋诛茅。花绕村为县,林周屋是巢。”
“绿买田三亩,青赊水一湾。妻孥容我傲,骚酒放春闲”之句。
七言律诗里面有“自酿不沽村市酒,客来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拥诙谐史,乱竹篱编隐逸花。”“裁遍竹梅风冷淡,浇肥蔬蕨饭家常。窗临水曲琴书润,人读花间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赋成,不是有因而作。还有《山斋十便》的绝句,更足令人神往。
诸公试览一过,只当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处枉顾一遭,就说此人虽系凡民,也略带一分仙气,不得竟以尘眼目之也。
何以谓之“十便”?请观“小序”,便知作诗之由。“小序”云:笠道人避地入山,结茅甫就,有客过而问之,曰:“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不便何?”道人曰:“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
耕便
山田十亩傍柴关,护绿全凭水一湾。
唱罢午鸡农就食,不劳妇子闽田间。
课农便
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
凭几课农农力尽,何曾妨却读书工?
钓便
不蓑不笠不乘筰,日坐东轩学钓鏊。
客欲相过常载酒,除投香饵出轻阚。
灌园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
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汲便
古井山厨止隔墙,竹稍一段引流长。
旋烹苦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
浣濯便
烷尘不用绕溪行,门里潺盢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爱洁,沧浪逼我濯冠缨。
樵便
臧婢秋来总不闲,拾枝扫叶满林间。
抛书往课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寒素人家冷落村,只凭泌水护衡门。
抽桥断却黄昏路,山犬高眠古树根。
还有《吟便》《眺便》二首,因原稿散失,记忆不全,大约说是纯赖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虽不敢上希蓬岛、下比桃源,方之辋川、剡溪诸胜境,也不至多让。谁想贼氛一起,践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掷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这番僭妄之词,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现任司马、山以内的当权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荣,反寻乐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说个不到乱世先想居乡的达者,做一段林泉佳话、麈尾清谈,不但令人耳目一新,还可使之肺肠一改。人人在市并之中,个个有山林之意,才见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种言势言利之书,驱天下之人而归于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间,直隶常州府宜兴县有个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访得名字,官拜侍讲之职,人都称为“殷太史”。
他有个中表弟兄,姓顾,字呆叟,乃虎头公后裔,亦善笔墨,饶有宗风。为人恬澹寡营,生在衣冠阀阅之乡,常带些山林隐逸之气。少年时节与殷太史同做诸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只是不利于场屋,曾对人立誓道:“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场只好进五六次,若还到强仕之年而不能强仕,就该弃了诸生,改从别业。镊须赴考之事,我断断不为。”不想到三十岁外,髭须就白了几根。有人对他道;“报强仕者至矣,君将奈何?”呆叟应声道:“他为招隐而来,非报强仕也。不可负他盛意,改日就要相从。”果然不多几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时文讲章与镂管穴孔的笔砚尽皆烧毁,只留农圃种植之书与营运资生之具,连写字作画的物料,都送与别人,不肯留下一件。人问他道:“书画之事与举业全不相关,弃了举业,正好专心书画,为什么也一齐废了?”呆叟道:“当今之世,技艺不能成名,全要乞灵于纱帽。仕宦作书画,就不必到家也能见重于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桩难事,十分好处只好看做一分,莫说要换钱财,就赔了纸笔白送与人,还要讨人的讥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听了,都道他极见得达。
他与朋友相处,不肯讲一句肤言,极喜尽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来,终日见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胁肩馅笑之辈,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关名节、迹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于挥麈谈玄,挑灯话古,一发是他剩技,不消说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爱同骨肉,一饮一食也不育抛撇他。
他的住处去殷太史颇远,殷太史待他虽然不比别个,时时枉驾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脚步轻贱杀了也比平人贵重几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两次,把七八次写帖相邀,也就是折节下交、谦虚不过的了;何况未必尽然,还有脱略形孩来而不往的时候。况且宜兴城里不只他一位乡绅,呆叟自废举业以来,所称“同学少年多不贱”者又不只他一个朋友,人人相拉,个个见招,哪里应接得暇?若丢了一处不去,就生出许多怪端,说:“一样的交情,为什么厚人而薄我?”呆叟弃了功名不取,丢了诸生不做,原只图得“清闲”二字,谁想不得清闲,倒加上许多忙俗,自家甚以为耻,就要寻块避秦之地。况且他性爱山居,一生厌薄城市,常有耕云钓月之想,就在荆溪之南、去城四十余里,结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薄田,自为终老之计。起初并不使人与闻,直待临行之际,方才说出。少不得众人闻之,定有一番援止。
暂抑谈锋,以停倦目。
第二回 纳谏翁题楼怀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
呆叟选了吉日,将要迁移,方才知会亲友,叫他各出份资与自己饯别,说:“此番移家,不比寻常迁徙,终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