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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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沌,又无从说起。
“我走了。”志忱朝屋子里环视了一周,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然后,垂下眼
帘,一手提起一只箱子。
“你,你就这么提上街去?”
“我已经叫好车子在门外等着。”
文淑呆在屋当中,眼望着志忱倾斜着肩膀,一步一顿,缓缓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
迟疑着,忽然停住转过身来。
“淑姐……”
文淑全身一阵震颤,胸口猛跳,仿佛一道电流通过。那充满感情和歉意的一声低唤,
唤得她热血沸溢,脉息加快。恍惚时间倒流,又退回到当年热恋时期。她睁大眼睛,有
所期待地凝视着他。
“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志忱欲言又止,倏地转身,便快步冲了出去。文淑
定一定神,赶到门口,只听得车门嘭的一响,两道灯光似两片剪刀,从小巷的黑暗中一
路剪了出去。
关上门,文淑觉得把一身力气都关在门外了,两腿软软地,仿佛踏在空虚的云端里,
沉寂的沙漠中。小小的屋子忽然变得那么空旷、深邃,她脚步不稳地挨到沙发旁边便跌
坐下去。
他走了,不晓得哪一天回来。准备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大的苦心才决定的事,却没
有机会告诉他。这好像一个人决定了去动手术,医生却宣布延期。长痛不如短痛,要不,
就写信告诉他。对了,用笔来述说,还远比用嘴来讲更容易选字措词,容易令人感动,
也比较容易出口,她不能保险自己亲口说出来时,不会激动、流泪……就是一个做母亲
的,对自己的独生儿子要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妒嫉、伤心,又何况她?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生活过于单调,也往往容易起腻。分开一个时期,说
不定他会回心转意,人家总是说:
“小别胜新婚……”
她又想到志忱临走前,那样深情地喊她一声……
仿佛已判了罪的囚徒,准备认命了,忽然又获得复审的机会,有如在长夜中发现了
一线曙光,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盼望着……
盼望着志忱来信,又成为文淑生活的重心,思想的标的。
但两星期过去了,除了一纸明片,寥寥数言告诉她抵达台南,事情很忙,便再无音
讯。
大概真是忙,又是七八天不见鱼雁的日子过去,文淑自己这么宽解着:何况他本来
是个懒于动笔的人,出差十天二十天的,也没有什么好写。倒是她想给他写封信,偏又
没有地址,打个电话去公司里问问吧,显得有点大惊小怪的,而她亦不认得哪一个,要
就是那个什么冯泽群,多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枉为志忱的亲人,连他的行踪都不清楚,
说出来也未免令人好笑!
这次出差,怕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都一个月了。也说不定事情快结束,就要回家来。
所以,不写信,让她惊喜一下,以前不是有一次她回去打开房门,他已经悄悄地坐好在
那里,吓了她一跳!
也许就是今天!每天她都这样想,每天她在医院里,心就一直挂在家里,渴切地盼
望着下班又匆匆忙忙赶回去,拿着钥匙的手紧张得抖栗着老对不准锁孔,仿佛她在打开
一座宝库!一座藏着她毕生幸福的宝库。
门开了,库中空空如也,她所能得到的却依旧是失望和空虚,漫漫无尽的寂寞长夜。
但是,在一番挣扎后,她又把希望和欢乐放在明天。
明天复明天……
那天下午,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文淑端着一盘刚擦洗消毒好的治疗器械,预备放进
橱里。内科病房的张小姐正在这时走进来,看见文淑她惊讶地喊了一声:
“怎么你倒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这里上班,你弟弟不是今天结婚吗?”
回答张小姐问话的是一片金属器械清脆的撞击落地声,钳子镊子的像遇上地震般从
文淑托盘里震跌在地上,她僵硬地俯下身子去拣时,另外一些却又滑了出来。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张小姐帮她拣起一地的东西,关心地端
详着她。
“没,没有什么。”文淑失色的嘴唇颤抖着,很艰涩地从喉咙头吐出话来。她勉强
支持转身把一盘凌乱的器械搁在盥洗池旁边,装作要重新消毒的模样,开开水龙头,又
拿了消毒水,实际上却不知所措,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雷已震得她心胆俱丧,神智昏懵
——半晌,才强自克制着低低地问:
“你听谁说的?”
“什么?哦,你是说你弟弟结婚的事?我表妹告诉我的。”
“你表妹?”
“你记不得了?不是上次在电影院门口碰到的?她还称赞你弟弟长得很帅哩。”
“唔。”
“新娘子,噢,应该说你弟媳妇就住在我表妹隔壁。我表妹知道新郎是你弟弟,以
为我一定会去吃喜酒,所以特地来约我下午一路去。谁晓得你保防工作做得顶好。消息
都不透一个!”
文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仿佛一架喷气飞机由远而近,愈来愈低。愈来愈响。强烈
的声波几乎要炸裂她的头,“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极力挣扎着心里反抗
地大声疾呼!
“你表妹有没有说在哪里举行婚礼?”她忍着自尊心受委屈的悲痛问张小姐,固然,
正要走开的她立刻回身止步,高亢的语气中充满了诧异。
“好像说是在状元楼——你真的不知道?奇怪!哪有弟弟结婚瞒着亲姐姐的?”
“噢,我想,他可能怕我不同意,因为——我替他看中一个他不要。”文淑不得不
编话来搪塞。
“怪不得你气得那样子!其实这年头连父母都管不到儿子的婚姻了,何况你这作姐
姐的,我劝你还是看开点算了。”
张小姐一走,文淑再也不克制掩饰,她感到胸口重重地压榨,仿佛整个屋顶和天空,
全塌下来堵压在那里,使她窒噎。她双手痉挛地握紧着。直到清脆的劈拍一声,原来是
一支注射的针筒不知不觉被她捏碎了,打开手心湿漉漉地沾满了薄薄的玻璃碎片,殷殷
的血丝,和冷汗。
看见血,戳破了的不是她的手,倒像她的心。
他竟偷偷地和别个女人结了婚?那一切都完了!她绝望地在心里喊着。绞着自己,
一瞬时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空了。手脚发麻,寒冷从指尖一直渗透最末的神经。像患
寒热病似地战颤着。随着悲痛的绝望来袭击的是猛烈的恨,愤恨像一块烙红的炭投在她
心里,抽空的血液又迅疾回涌,在血管里沸腾着……好一个说谎的大骗子!什么出差去
了南部,原来根本就没有离开台北,偷偷摸摸地在准备结婚。想不到他心肠那么狠,手
段那么绝,就那样撇开了她,像扔掉一双穿旧了的旧鞋子!十几年生活在一起,共患难,
同甘苦,连一点感情都没有!最可恨的是无情还加上欺骗。他可以跟她谈判,跟她当面
解决问题,还怕她真会像没有教养的村妇撒泼撒野地死拖住他后腿?何况她已经决定了
牺牲自己成全他,但他却在她预备告诉他的时候偷偷溜走了,那样地遗弃她就像她是一
个下贱的女人,一个……他给她羞辱比无情更使她愤恨,他伤了她的心也伤了她的自尊。
烙红的炭火燃烧着,火焰很快地扩展、蔓延,从心底烧上脑门,血液沸腾到了沸点,整
个人和心仿佛都将爆炸、迸裂——她迅疾地撕下身上的护士装,不管那些弄脏了的器械,
匆遽地走出医院。
“欺人太甚,我要报复!一定要报复!”在门口拦住一辆三轮车,便跳上去说了个
地址:“状元楼”。
坐在车上被冷风一吹,让愤恨的烟火熏得昏迷了的头脑稍为清醒了一点,她才问自
己报复究竟该采取什么行动?那不像在教堂中举行婚礼,只要当神父征询亲友时站起来
说不同意就可以否决得了的,如果婚礼还没有举行,她怎么阻止?
如果已经行过了,又怎么破坏?……她可以说他在大陆上已结过婚,还是自己挺身
而出?无论如何她要不顾一切,使他难堪,使他下不了场!……车子在状元楼门口停下
来,门前一块贴着红纸的牌子上写着林何两府喜事,地上爆竹纸屑狼藉,显然已行过婚
礼了。文淑沉住气走上楼梯,一眼望见礼堂里闹哄哄的,贺客都已高踞席上谈笑,只有
上面一桌还空着。她再转过头去,看见楼梯左侧有间垂着门帘的休息室,走过去一揿门
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粉红旗袍的侧影,正对着镜子在戴耳环,另外一个穿洋装的少
女站在一旁帮忙梳妆,背着一边,两个男士面对面站着,看见文淑,脸向外的男士说了
句什么。接着那背着的一个旋即转过身来——正是他,纵使烧成灰文淑也认得出来的那
个人。笔挺的西装襟上那鲜红的绢花和缎带,宛如一团喷射的火焰,一转身便已灼痛了
她的眼睛。
一刹那,两个人仿佛同时被魔法镇住了,斗鸡似的彼此瞪视着,一个是充满了惊愕、
惶恐,显得手足无措;一个是愤恨填膺,七孔冒火,盯着对方要把他烧化——但这只是
见面的一瞬间,文淑激动地放开门帘,跨进一步,她先要挥两个巴掌,再扯下那朵红花
摔在他喜气洋洋的脸上。
“淑姐!……我,我……”新郎的脸像剥掉了一层壳一样,一下子由红堂堂变成惨
白,他本能地退后两步,仿佛想遮护另外的那个目标。嗫嚅地不知所云,文淑狠狠地盯
住他,像一只竖毛弓尾的猫,从牙缝里迸出嘶嘶的警告:
“林志忱,你好!”
“你听我说,淑姐!”
“你是个说谎的骗子!”
“我本来要……”
“哼!骗我出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想……”
“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阴险、狠毒的人,我还一直被瞒在鼓里。”
“淑姐,”“你,你欺人太甚!”林文淑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客人已经等了半天,新郎新娘该出去入席了!”男傧相似乎看出情势不对,插进
来打岔。
“噢,好好!”林志忱拾一拾神,镇定下来,连忙拉了男傧相一把。“小潘,这是
我姐姐,特地赶来的——来,你来见过我姐姐。”
文淑被男傧相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姐”一鞠躬,弄得理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握着
的拳头不得不垂下来。但勉强收敛起的怒火,立刻又被移到面前来的粉红色身影撩拨起
来。她沉着气,用敌意的眼光轻蔑地打量着这个从她身边夺去了志忱的女人。一张宽宽
的大白脸,小眼睛枣核似地嵌在低鼻梁两边,眉毛细得像两条黑蚯蚓,厚厚的嘴唇涂得
红红地翘着,冷漠的眼光,一脸没有表情的表情。庸俗,愚癔还具有那种欠缺好教养的
冷傲。但是,她有高贵文雅的文淑所缺少而值得自负的东西——青春,和一个丰满得像
从薄薄的软缎里爆裂出来的成熟的胴体。
新娘子在她那浮肿的眼皮下冷漠地瞅了她一眼,下颏微微一动,嘴角一掀,便算招
呼过了,由女傧相扶着从文淑身边过去。那朵红花赫然翘扬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步一
颤……
文淑不禁嫌厌地避开视线。
“呵!原来他迷恋的便是这个!”她满心厌恶轻蔑,仿佛看了一场恶劣的、低级趣
味的电影,对知名演员的评价大打折扣。她正鄙夷不屑地要回头再找那个在她心中贬低
身价的人,背后却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林小姐你好!”
是那个叫什么冯泽群的,殷勤地在向她致意,房里已没有别人,傧相正簇拥着新人
跨出房门。
“小林实在分不开身来,派我招待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好呀!林志忱这狡猾的东西!自己开溜了,把她像一个包袱般丢给别人,没有那么
便宜的事!但看人家那副殷勤而恭谨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发作。
“林小姐,听小林说你玉体欠安,还特地赶来,是不是先休息一下,还是……先化
化妆?”
化化妆?她懂得他言外之意:她那副毫不修饰、服装随便的模样,实在不适合来参
加婚礼的,本来嘛,她又不是来“参加”婚礼。
“我不……”
“那么就请入席吧!”冯泽群接过去说,伸手作了恭请的姿势,文淑犹豫了一下,
心想好吧,总要给点颜色他看看!便挺一挺腰肢走在前面。礼堂里响着此起彼落的掌声,
来宾的注意力还没有完全离开新人,但有些看到文淑仍露出诧异的神情。还有人用轻佻
探询的口气唤着:“嗨!老冯!”冯泽群一直陪她走到上面的一桌,临时加了个位置,
正好背向着礼堂,对面是新郎新娘,是一个红惨惨的大喜字,就像志忱胸前的红花,一
直闪闪地灼着她的眼睛,仿佛向她示威,又仿佛向她挑衅。
她不甘示弱地还敬过去,直瞪住对面的林志忱,准备有所行动。
“我们先敬淑姐一杯。”林志忱恭恭敬敬地双手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一面示意旁边
的新娘跟他一致行动,他那一脸肃敬的神情,和诚恳而又充满热忱的声音,很容易打动
人心。
“从前人家说长兄若父,我说长姐若母。我能有今天,都是淑姐一力造成的,淑姐
所给予我的恩惠,此生将念念不忘——
请喝这一杯,接受我最大的敬意和最深的感激。”
文淑没有想到志忱会这样善于应变,先施软功,但竟把她比成母亲,简直可笑!他
究竟是颂扬她的好处还是夸张她的年纪?两个人同床共枕十几年,有过那么深的关系,
却胡乱用一个譬喻完全抹煞。好厚颜无耻,好可恶,又好可恨!……
“卡察”一声,似乎她的恨只会从指尖上发泄,手里死劲捏着的酒杯竟如同那天针
筒般捏碎了,酒汁淋漓一桌,她看到志忱装模作样的面孔转了色,也知道许多眼睛惊疑
地望着她。
“请喝这一杯。”一杯酒从左边悄悄地递到她面前,也许困惑于自己失态引起的尴
尬场面,素来不喝酒的她,竟糊里糊涂举杯干了,热辣辣地一直从喉咙头烧到胸口,她
呛咳着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喝下这杯酒,不把它往那负心的人脸上泼去?
“先吃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