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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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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并且从来没有的那么慈爱,给立冬舀粥,并且叮嘱他小心烫了手,又给阳春用嘴吹
着粥,说道,“冷冷再喝”。那两个孩子是饿了十二小时以上了。照袁书记老婆的话说:
“那天晚上真是从来没有的那么体贴孩子呀!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倒退回三年似
的。”我们不难想象到他的脸色是怎样阴沉,而他心地又是怎样的慈爱。这天晚上,是
他把两个孩子抱上床去的,他给他们脱掉衣裳,并且给他们盖上被。除了阳春是不理解
什么,那个立冬可表示了他的惊疑,他不时地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从被子里偷偷外窥,偷
望着他的父亲。他不知道他还能作出什么可惊的事来,袁书记的姿态完全变了呀!这些
慈爱的举止是那么使他觉得陌生。袁书记老婆是处在过度的疲倦状态当中,袁书记临上
床还问过她要不要喝碗粥。她的口是渴的,可是她没作声,连向他望也没望。她听见袁
书记凄凉的叹息,仿佛说:“好话我说过许多,你还生气,又有什么法子呢!”他熄了
灯。她听见他上床的声音,他倒下去睡了,可是她没有听见打鼾声。那时候外面有起早
赶路的乡人的谈话声,和远方农舍的狗叫。她想天也许快亮了。就在那会子,袁书记突
然向她自语似地说:“我今天上午去办公,在路上碰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外衣口袋里露
出一叠关金票。”
    “想这个做什么?那又不是你的。”袁书记老婆,那个五分钟之前还私下发誓不把
他当活人看,而且一辈子不宽恕他的女人,这时候就这么轻意地说话了。过后,她说,
仿佛那会子说这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袁书记当时说:“不想什么,我不过说说就是啦!睡吧!
    你也够累的了。”又过了一会子,他说,“天快要明啦——你不要喝粥?”实在,
他是睡不着呀!
    “凉了吧?”
    “不凉,我看看去。”袁书记就起来了。他又喃喃着向她诉说:“碗都打破了,铁
锅也裂了纹,粥还是向隔壁邻居借的沙锅煮的。”又宽慰着说,“打破,打破了吧!反
正也用了一二年的老家具了。”
    那天从半夜一直到天亮,袁书记没有睡。早晨他出门的时候,还吹熄了灯,还给孩
子煮上早粥,还怕惊醒孩子轻手轻脚掩上门,这一切都是那么仔细、体贴、周到。可是
中午回来,就又完全不同了,那双眼睛又完全恢复他从前的怕人的火焰了。所不同的是
他没有打骂孩子,仿佛两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的脸色是严肃的,时时有沉思的
情态显露出来。他仍旧自己动手烧饭,仍旧把粥送到他老婆的床头上;
    晚上也仍旧把孩子们一个个抱到床上,替他们脱衣裳。然而他可一句话也不说了,
一声叹息也不发了。一直等到那第七天头上,就是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脸上才偶尔
现出一点活气,她还记得他临睡前向立冬问过一句话。那是一句玩笑,他说:“爸爸把
你送到北方去吧!好不好?”
    “不好。”
    “怎样不好呢!在这里你天天受气,到你二叔那里去吧!
    听说你二叔在咱们老家带兵打日本呢!那里天天还有肉吃,怎么不好呢!”这就是
他最后一次谈话。袁书记老婆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心里打算着进行的罪过呀!第二天,
鸡叫三遍,他就出去拦路抢劫路遇的那个整年在四乡奔跑的猪贩子了。
    按照他的口供来说,他头一天晚上就把政务人员训练班那个唯一的守卫兵的驳壳枪
骗到手了。他顺着公路走出二十里去,而且放过了两个单身汉子。他不敢在近城二十里
以内下手,怕碰见能认出他面目来的人,而且在他出事的地方——
    那个路旁有密林子的坟地,又放走了一个穿着外套的体面绅士。那是确实的,他放
走的是一个税务官,那个税务官是在握有那个地方行政和兵役权的乡长家里赌了一夜牌。
据他说,当时他身上还揣着约莫三万多的法币,事后,他是三遍五遍地庆幸性地逢着人
便诉说,他是怎么从乡长家里出来的,他是怎么路过那个有密林子的墓地,而且怎样望
见了一个穿着褴褛的灰土布大衣的人,又怎样老远向他注意,怎样大胆地向他审视,走
过去还回头望了望他;若是他不机警,他相信那天一定先遭了抢劫,而且袁书记也不会
被捕。实际上,他说的完全是一片夸耀自己的鬼话,正像一般人遇见失盗的邻居,多半
要说两句他怎样听见可疑的门声或是狗吠而表示他的机警超人一样的。袁书记是蹲在一
块墓碑背后的,他既没穿着灰布大衣,那个税务官也没有回头望过。他是有意放过他去
的,他怕沾惹城市的人。实际上,他真的大胆一点,或者更残忍一点,在这第一个人身
上,他也或许会成功了。照他的说法:“这完全是天意呀!上天的责罚。”他单单遇见
那个愚蠢的猪贩子。
    这个猪贩子确实够蠢的了,肥阔的额,肥阔的肩,肥阔的背,肥阔的嘴唇,他的脂
肪过多了呀!不是贪睡的人,是不会这么肥的;不是惰性十足的人,也不会那么蠢的。
他是刚从家里出来,去到邻村看两口出卖的母猪。他一露面,袁书记就打量好了。据那
个猪贩子说,他当时从碑后跳出来那股猛劲儿确实吓了他一跳。说到这,他还要在堂上
打袁书记的耳光。可见他不是说谎,那一惊是相当了不得的。
    “你站住。检查。”当时袁书记大声说。
    猪贩子一看见枪口,和那副苍白的脸色就立刻知道要出事了。就是再愚蠢一点的人,
也有他的某一部分的灵性的。他就站住了。他说:“我是去买猪的,我身上也没有钱。”
    袁书记匆忙地就去解他的粗布扎腰带。那会子,他还四下巡望着,他是那么匆忙,
当时竟把他的粗布扎腰带塞进裤袋里去。那个猪贩子一说到这,就又要动手,并且嘟嘟
不休地向他问:“你娘的,你要我的扎腰巾做什么?”我想,那时候,袁书记是在精神
混乱的状态里了。要不,他绝不会把他的破腰巾也塞进裤袋里去的。
    “什么我也没有。”那个猪贩子当时喃喃地向他说。可是一翻到里衣口袋的工夫,
那个猪贩子就说:“我自己拿!……
    就是这一千四百块法币。”
    袁书记就说着:“拿来,给我。”一边就动手迅捷地抢过去了。实际上,他另一手
上有枪,他尽可不必用另外那只手去夺的。那个猪贩子说,在那工夫,他就想把袁书记
的枪夺过来了。我想,这也是那个猪贩子事后的吹牛。
    袁书记抢到手连看也没有看,匆促地塞到另一个裤袋里去,他是那么惶惑,他没有
对那个猪贩子说:“你给我向回路走。”甚至他连阻止他站在那里不许动都没有,他反
而仓促地尽管走自己的了。而那个猪贩子呢,竟在他身后跟随着,像我们在街市上所见
的追随着路人讨钱的乞丐一样,不住声地喃喃着:“还给我吧!先生,还给我吧……那
是我借来的,我家里还等着这个钱吃饭呢!”这不,怎么说他愚蠢呢!愚蠢就在这里,
若是他不愚蠢,他只要有一分聪明的话,那么袁书记也不会给他捉住了。只有愚蠢才有
愚蠢的福气,要不,他们怎么会吃的挺肥呢!就这样跟随着喃喃不休,说是他一家五口
人,一个老母亲和三个死了娘的孩子都靠他做小生意养抚,说是:“给还我吧!先生!”
说是他借的高利贷,若是他拿去了,他们全家只有死,不饿死也得跳井。袁书记每当他
喃喃两句,就停下,大声说:“去!”并且举着枪就像举着杀人的斧子一样向他作势威
胁。可是他一背身,那个猪贩子就又随着他喃喃不休了,说是:“还我吧!先生!”到
底袁书记站住了。我想,这不是由于那个猪贩子的谎话打动了他的天良,而是他苦于不
能摆脱那喃喃不休的追随。他把一千四百元法币拿出来了。
    “一共多少?”
    “一千四百元,先生。”那个猪贩子说。
    “哪!这是四百元,拿去吧!”
    那个猪贩子接到手,停下了。可是袁书记刚走出五步,他又突然想起那一千元,又
追上来了,这次更进一步和袁书记贴着肩喃喃不休了,而且伸脚阻碍着袁书记的路。他
哀求着:
    “先生,可怜可怜我吧!再给我五百元就行了。先生……先生。”
    “去!”袁书记第七次停下来,两眼发着凶狠的光,大声说:“去!你再罗嗦我就
打你啦!”
    “先生,我就要五百元,先生……”
    “我给你已经不少了。去!”
    “先生,再可怜可怜我吧!就给我四百元。”
    “你是要找着挨打,是不是?”
    “先生,你老人家再可怜可怜我吧!”
    “你再罗嗦,我可要打你了呀!”袁书记说着,又走起来。
    “先生……”那个猪贩子又追随着开始喃喃了。
    “去!”袁书记第八次站下来,大声说。
    “先生……就五百元嘛!先生……”
    “你要找死是不是?”
    “哪里……哪里……先生,可怜可怜我!”
    就在这时候,一个庄稼人从这里路过,老远就注意到这两个人的争执了。据这个见
证人说,当初还以为他们俩是在那进行债务性的纠缠呢!这个庄稼人还挑着两筐白菜,
他是赶城里的早市的。一到跟前,他就站在袁书记的旁边了,他还向他问:“先生,什
么事呢?”
    “这位先生拿了我一千四百元法币去。”那个猪贩子大声抢着说,“我家里八口人
等着这笔钱买米……”
    “他妈的,我不是还给你四百元吗?”袁书记喃喃地说。
    那个庄稼人立刻从他们的苍白脸色上明白这是一桩什么事了,他的脸色也苍白了。
事后,他说,若是当时他拔腿跑,那么一定要在后背中一枪的。于是他不得不装作坦然
的样子说:“给了你四百元就可以了,这位先生已经够好的啦!”
    “我就有四百元能做什么?”那个猪贩子说,“我的全家不一样得饿死……若是他
老人家再还给我五百元,我可以做点小生意……”
    “我已经给他四百元。”袁书记提着枪说,“我若是一个钱不给他,不是一样吗?”
    “好啦!好啦!”那个庄稼人的苍白脸上现着笑说,“反正先生也一定不是怎么有
钱的,大家都是穷人,再给他五百元吧!他也够可怜的了。”那时候他向那个猪贩子挤
了挤眼。
    “不给。”袁书记说,“去!”
    当他那瞬间发现那个猪贩子消失而吃惊的工夫,他的腰就给两条有力的胳臂抱住了。
同时他的握枪的手臂给秤锤猛力地打了一下,然而那柄枪没有从他手里跳出去。等到他
完全被那个乡下人用他所塞到裤袋里的腰巾捆住以后,他手里的枪可仍然是夺不下来。
他扼的是那么紧,竟至于他自己的手指和枪柄结在一起,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方法能松开
它,那只手掌儿全和他脱离了关系一样。一路上,他遭受了那个猪贩子凶暴的打击,及
至我见到的时候,已经满面血痕了。他那身旧的灰布制服,已经给撕碎了,肩头露着肉
和半只胳膊,膝盖上露著肉和半边枯瘦的大腿,而且一只布鞋丢掉了,那只赤光的脚背
上有给石头擦伤的地方。他是那么狼狈不堪,一头垂首将死的野兽似的。不管怎样的狼
狈,他那一双迟钝的眼睛,却仍然闪耀着顽强不驯的火焰,那双眼睛中另有一些愤怒、
仇恨、困惑、懊丧,以及疲惫种种的杂质。县政府里的一个岗警,像一只公鸡似的,在
人丛中奔来奔去,驱赶着那些围绕着那个犯人的村民们,而且在吆喝当中,不时向那个
犯人侮蔑的用枪柄戳击一下:“他妈的,天生的懦弱种,就凭你这副尊容,也要吃英雄
饭!”转过头又说:“喂!你们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出去,出去!”而那个猪贩
子,在我路过这所院子的时候,还在那里向他高声叫骂,一边向那些围观者诉说:“他
就从那公路旁的松树林子里跳出来……”一边就又用脚踢着他的俘虏,骂道:“你瞎了
眼睛啦!碰见了我。
    你他妈的吓坏我啦!”我当时没认清楚那抢劫犯是我的邻居,若不,我一定会当时
就禁止那个猪贩子蛮性的踢打了。我没有准备进行预审的程序,因为积累的等待宣判的
刑事和民事的诉讼太多了。我说过,实在我那时并不比我那个可怜的邻居的书记工作清
闲的,当我第二次走过那个院子,准备出庭另一件谋杀案的时候,我发现法警还没有把
犯人收押到拘留所里去,反而有人争吵了。我这时才认出是袁书记的老婆,衣衫和她丈
夫一样褴褛,一只手里还提着阳春所穿的两只大人鞋,散着头发,在那儿弯着身子,用
肩膀抗拒着岗警,原来那个傲然自得的岗警,不让她和她的丈夫谈话,而且用枪柄作势
威胁着驱逐她。我当时并没有吃惊,还当是她丈夫犯了普通的奸情、窃盗或是斗殴伤人
之类案情的,就允许她和她丈夫谈几句话。我还没有离开那里,就知道这是不平常的案
子了。她是那么惶惑的一望见袁书记就狂声颠语地说:“天呀!
    你是疯了呀!真的你是……”
    那个面色苍白而血迹满额的犯人就温和地说:“不要紧,阳春他娘,你别怕,怕什
么?我是一片好心,还退给他四百块……我不会有死罪的,几天就出去了……”
    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他那种温和的声音,他那时的善良天性所有的坦然的眼光。
这是怎样深刻的折磨着我灵魂的声音呀!直到现在我还觉着这是我一生中的罪恶,是的,
我在他身上照某点宗教的意义上说,是负着罪名的。我只审问了两次,没有宣判就移交
给补我缺的一个法学院刚毕业的青年了。我在那件案子发生前一天,就接到了调差的命
令,可是我若当时主持判决,也不是不可以的,谁想到那位刚执“法典”和“真理”的
先生,会那么“正义”,把他转解到握有“战时紧急治安法令”的军事裁判机关里去呢!
若是我能在那个县份多逗留一天,我不管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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