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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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小爷起居的那间瓦房是后来加上去的,在东头,显得有些矮小。
我每个星期六从初级中学按时回来,中午都在他这里吃中饭,小爷准备好饭菜后,
他就坐在门槛上等着我。当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后,他从来都是一直看着我怎样穿过田
埂,从他的那口水井旁绕过来,当我走近时,小爷也时常是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门
外,迎我进屋。
他一个人住在油坊,他是我祖父的亲弟弟,我爱他胜过祖父,因为他也许比祖父更
善于表达些,所以我跟他更亲。小爷把他哥哥一家人看做自己的亲人,他心里一刻都没
怀疑过,他的真心赢得了我们全家人的尊敬和爱戴,他让我们感到自己也是他的后代。
小爷去世三年之后,我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悲伤地发现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他葬在我家菜园地里,这多少给我一种错觉,感到他住得离我们一家人更近了。可
是,在那一次,我再次重蹈我上初中时常走的那条路,翻过底树岩小岭包,我突然看见
小爷的油坊大门紧闭着,阳光照射着那两扇剥蚀得白生生的松木门,顿时让我幡然醒悟。
我知道小爷抬回家了,也早已住进了土里,但我的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在记忆中,将
他找回,因为在那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他的形象,他对我笑着,洁白的牙齿露出来,他
还喊了我一声。
河水哗哗地流着,几棵老榉树还是那样站在那里,田里的紫云英上,蜜蜂也仍然和
往常一样轰响着,当我走过水井时,那里的水也没有因为没有人挑走而漫出来,但是,
我到了油坊门前,我看见了檐上丛生的青草已经老了,门槛上没有坐着一个干巴老头儿,
那上面只有一只黝黑的蝴蝶……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望着连风声都没有栖止的
白松木门槛,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他!他正在向我的记忆深处走去。
时光会让他成为我的怀念。我也知道爱这时只是噙在眼眶里的一滴泪水。那时,当
我还能拉着他的手,在山坡上采摘他亲手种下的嫩南瓜时,我对他爱得太少了。
我也永远失去了他掌上的童年。
我在小爷生前堆放干柴的地上坐下来,望着经他的手磨细了的门鼻子,望着关上的
他不再会碰一下的两扇木门,我问当地的知情人,屋子里的石碾、油榨,我小爷的两担
木桶,他的床和那只拐杖是否还在里面,回答说没有人动他的东西,我相信了,我朝那
个老者叩了头。是他每年定期为茅屋翻修,才使这几间旧屋子保存完好。他是小爷生前
的朋友,朋友中的一个死了,可他们的友谊还在。
“你小爷疼你疼得跟命一样……”他说这句话时,我小爷恐怕又回到了屋里,他在
里面咳嗽了一声,他知道我回来了,他的灵魂一下子使眼前的一切温暖起来。
我沉浸在想念与幻觉当中,老者离开时,没有惊动我。我回味他的话,我想他说得
对,我是小爷的命,惭愧的是,我早年却一直不知道这些。
油坊里特殊的油香味飘出来,我小爷的白布褂子在我面前的竹竿上晃动着,他再也
不会将它收进去。他留下了这几间空荡荡的孤独的房子,留下了寂静的菜地,以及眼前
不再亲切的砂粒、车前草和渐渐变得无关紧要的道路。
会说话的八哥
我们在野樱桃树上吃饱了下来,将采到筐里的熟透了的樱桃分给两条黄牛吃。这时,
牛背上那只八哥说话了,“好吃。”它说。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它的声音娇嫩而
婉转。我们好像并不吃惊。和我一道放牛的表弟,将几颗樱桃放在手心上,送到八哥面
前,它飞起来,落到旁边的一棵柳树上。
“下来,好八哥。”
八哥听到叫它,在树枝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好吃。”它点着头,踩落了一片黄叶。
眼看黄牛把樱桃吃光了,表弟从牛嘴中抢了几粒出来。他小心地将几粒宝石一样的
红樱桃,放到那棵柳树的树根上。他担心八哥看不见,就找了一块平石板,将樱桃重新
拾起,在石板上摆了个圆形。
那两头牛吃完了所有的樱桃,它们的嘴唇还在筐底上舔吻着,将焦黄的篾丝舔得湿
漉漉的。
在这期间,两条相依为命的牲口,相互礼让着,虽然从它们的两只眼睛能够明显看
出,它们是那么嘴馋,以至于涎液四溢,可是,它们还是克制了自己。当两条牛角稍稍
碰到一起时,它们的身体就自动分开。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懂事儿的两个畜牲,其中
一条尽忠职守,一直到死那天,还在地里干活,脖子上套着伴随它一生的榉树索头,另
一头母牛,卖给了一个兽医。
表弟说:“我看过牛哭。”
我说我也看过。
我们吃得饱饱的,坐在离牛不远的草皮上,牛背上的那只八哥,好像不再是那一只,
半天以来,它再没有说一句话,尽管我们努力逗它,它也不开口。
“它只会那一句。”表弟肯定地说。
“把八哥逮回去,舌尖剪掉,然后,人把自己的舌头咬破,血滴到它的舌尖上,八
哥才能说话。”
“能说会道的人才行。”
我们得出结论,那只会说话的八哥可能用的一个沉默者的血。
两只蚂蚁
我在山岗西坡那块草皮上玩了一会儿,这时,太阳西沉,橙黄色光斑从我头顶上移
走时,我一点儿都没在意,我被两只嬉戏的灰蚂蚁深深吸引住。
它们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只长着红触须的灰蚂蚁慌慌张张,像是到什么地方通
风报信,它认识属于蚂蚁的笔直线路,在草根间穿梭,如游刃有余的鲇鱼;而另一只,
则显得有点儿游手好闲,看长相也年轻得多,大肚皮几乎是透明的,从上面看下去,似
乎能看见地面上细小的沙粒。在一棵凤尾草露在外面的白草根上,这只年轻的蚂蚁将另
一只拦住,这时,一阵强劲的南风自下而北地吹过来,将两只蚂蚁的身体吹斜。它们正
用触角在交流着什么时,风吹过来了,长着红触角的那一只正择路而走,这时,它的下
半身被风从草根上吹掉下来,像一头猪正在翻越一根横亘路途的圆木,它的细腰拱得老
高,那个怪样子,惹得年轻蚂蚁大笑起来,我看见它摇着头,像人在前仰后合时那样,
它的眼泪都有可能流出来。
它们可能相识,不然的话,那只年轻蚂蚁即使再顽皮,也不会那样锲而不舍地像孩
子们玩逮羊游戏那样,张开细嫩的触须去阻挡它。那只老蚂蚁也许是由于年龄的缘故,
它的脾气有点儿倔,他气呼呼地猛然向前一撞,它两个的头碰到了一起,显然碰疼了。
年轻蚂蚁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用触角抚摸着那块也许起了一个大包的前额,而另一只,
这时却不再温文尔雅了,它瞪着它,似乎在说:“太不像话了!”但在这时,那只小个
子却不识时务地用它友好的前肢,鲁莽地碰了碰它。老蚂蚁发火了,蚂蚁发火时,嘴巴
张开,像是要将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不过它们还没有撕咬起来,蚂蚁是宽容的,它张
开大嘴也只是吓唬吓唬对方,而另一方也不计较,对它露出的凶相也不当一回事,在人
们看来正处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两只理智的蚂蚁停了下来,游戏结束了。
它们没有争吵,也没有相互埋怨,只是用角轻轻碰了几次,然后就亲热起来,像开
始遇到时那样,各走各的。
但它们大约走了二十秒钟后,那只小蚂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回走,它
跑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它就追上了另一只。
“哎!”它也许在快赶到它身边时,喊了一声,那只长着红色触角的老蚂蚁回头朝
它望了一眼,等它走过来时,两只蚂蚁一道走了,像父亲带着他的女儿。
黄牛和蜗牛
我们来到当年地质队安装井架的机台上,捡小矿石玩儿。旺生的水牛也学着我们黄
牛的样子,向山坡上爬着。阴天的傍晚,深秋的景色跟水牛的颜色相差无几,因此,每
当我们玩得最起劲儿的时候,旺生总是大喊大叫:“我的牛呢?”
我们几个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帮助他四处探望。
“那不是的嘛,一堆灰一样。”
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性格也相似,都不太说话,所以我们走到哪里,在哪里
玩儿,也只有只言片语。我们不是仅凭语言交流感情的那类人,就像我们同牛都相处得
很好一样,大家之所以很默契,基本上是性格合得来。
旺生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只相差一岁,可我却比他大得多,因为年龄关系,二娃、三
意他们都希望我说了算,因为我的话最少,人们当然喜欢听话少的人发号施令。
“你伯昨天被山魈子领去了?”
“他在晏家沟睡迷了,他说他看到了鬼,我才不信呢,俺爷还打了他三巴掌。”
“你伯是银山沟最笨的一个,比俺大还蠢。”
我们就这样谈论自己的父亲,虽然我们都知道必须尊重他们,但是,我们不以为这
样就是犯了规矩,我们认为事实上该是什么样子就必须承认它是什么样子,这就跟一个
人只有四尺半高,不能硬说他是五尺汉子一样。这种性格也许来自于我们的敬畏心,像
我们看到两条牛观看蜗牛爬行时,就认定这一幕必定有深意一样。
“我的牛呢?”旺生突然嚷起来。
“在那堆石头中间。”
这时,我的那两条黄牛却在视线中消失了。除非它们长翅膀飞来了,否则,它们不
可能逃过我们的眼睛;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它们竟然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它们正聚
精会神地看一只蜗牛。
一只鱼骨白色蜗牛在一人高的黄柞条上爬上爬下,黄牛们发现它时,也许是在伸出
舌头,准备把一蓬黄柞叶子揽到口中的那一刹那,也许是那头犍牛嗅到了另一种牛的气
味,然后就看见了它,它太有趣了,那么小,那么不像自己。在这个时候,它有可能将
它与半山腰那条水牯相比,它甚至忍俊不禁:“太好玩儿啦!”于是,它就对那头黄牛
使了眼色,它们小心翼翼地匍匐下来,屏住呼吸观看着蜗牛的动作。
它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精致小巧的牛,但它们肯定听说过,就像孩子们也许没有亲
眼目睹过矮脚神仙,可基本上都知道他在月光之夜,来到墙头上播种花籽一样。它们有
幸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遇见了它,按民间的说法,这两头牛下辈子就有条件成神了。
我们低声交流着各自的看法,认为这两条黄牛与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关。
它们对我们来到身边置若罔闻,虽然过了一会儿,它们扭头瞥了我们几个一眼,但
它们再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蜗牛背上那点鲜红的颜色,在整座白房子上显得恰如其分,
如果我们愿意说它是一位小姑娘的话,那它也一定是大庄子中最美丽最羞涩的一位,穿
着干净的满襟白布小褂,领口下的第一只盘扣上绣着一朵曙红色小芙蓉。
黄牛那么大,它们是怎样看待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蜗牛的,我们人一点儿都猜想不到。
但是,它们被它迷住了。它们安静、专注,多像班上最听话的学生。因此我想,这两条
牛如果跟我们一道去学校上学,它们也能坐得好好的。
“坐哪儿呢?它们的屁股那么大。”
“老师不会提问它们的。”
我们在不太湿的青草上坐着,望着两条黄牛看一只蜗牛,这种情形也迷住了我们,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才意识到要回家了,可牛却耽误了吃草的时光。
在我们驱赶着黄牛下山时,它们依依不舍地一再回头,尽管从它们深不可测的脸上
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情感端倪,但是,它们的尾巴都在柔和的节律中摇摆着,这说明它们
是快乐的。
偷盗者
月光在树叶上反射着它的幽光,这样,我们就能从银色的树冠上清晰地看见风,即
使在那种轻描淡写的微风到来时,虽然它尽量不出声,我们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它。风在
我最初的印象中,它很长,甚至有可能长着尾巴,因为我第一次在山岗上,面对初夏的
田野时,就看见它将麦田无垠的绿色分开。我想风大概和船差不多,但是后来,我认为
它来自天上,与流星也许更为接近。
现在,风经过我的手背时,它给了我春天的深情的抚慰,犹如一只手掌轻拂而过。
我想起一个悠远的晚上。
我和父亲来到长冲方瓜墩子那片私家茶园,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正好一棵据说有
一千岁的老茶树把我们挡在月光的阴影里,父亲说,他感觉到那晚有人偷摘我们的茶叶。
父亲有时候像神一样,能够凭空感觉到未来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的手在我的头发
掠过时,我认为父亲给予我的温暖是天赋的,他的微笑也是天的意愿。那个时候,正如
《圣经》所说,他是我的天父。
一个人在接受呵护之前,都必须经过爱的阶段,使被爱成为美,中间必须经历无数
次感动;否则,那沉浸其中的爱,也只是偷来的。父亲在对我微笑的时候,他什么都不
说,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得到了安慰,他不想这种心中的自我感动被言说消解,爱谁,首
先要被自己的爱打动。父亲沁人心脾地笑着,他用笑容表达他的关怀,他看着他的儿子,
他就放心了。
我们看着茶园,我们也放心了。
月亮平静地用它的光芒使黑夜成为真正的暗处,上帝没有说暗不好,暗也许是光的
真相。物理上的道理也毫无二致,月光是镜子的光。我之所以说我偷了爱,是因为我没
有考虑爱从何而来,也不了解它是如何生成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还正在长个
子,像一条虫,我的骨骼和心灵还在皮肤的包裹当中成长,我只能从镜子中看到事物。
父亲放过那个偷盗者,使我领悟到一种境界,他说,小偷的可恨在于他成为罪人,
而不是因为我们家的那一点儿损失。父亲这样对我说时,我开始嫉妒小偷,因为父亲像
原谅他的儿子一样宽宥了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