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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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指责,她仍然坚强。我相信那个养子是很好的外地人,并飞快地顺应本地,好像一个
土生土长的人。我还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在我的疼痛之后继续成长。可我的思想一直不得
安宁,它在反复地记忆,寻找更多的关怀和爱。我坐在母亲的身旁,看见了她的忧伤,
正从坚毅的脸上滑出泪水。
9
我对母亲说,我只有你这一个母亲。母亲顿了一会儿,不能立即对我的问题作出反
应。她很难表态,这说明她没有我那么鲁莽。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所谓只有一个母亲,
那就是指如果遗忘了她,那么我就失去了她,好在,最终我还是由陌生人带来一个故事,
看起来,它夺去了我的生命,使我母亲得以遗忘我,但事实上,我们中间有一个遗留的
阴影,他就是这个已不再陌生的养子。养子和母亲在屡次躲过警察和乡亲的盘问之后,
开始正式地确立他们新颖的母子关系,这种关系似乎超越了以前的我。这使我在暗中不
快,但我无能为力,至少在他们的生活中,我已可有可无。但陌生人终究是善良的,为
了宽慰我的母亲,他在暗暗地学习我以前的生活方式,虽然很隐蔽,但母亲还是看出来
了。她也不好阻止,母亲明白,不能让养子再次遭受精神的痛苦。养子站在我的位置上,
替我承担生命的欢乐和不幸,而他的本意决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平庸的母亲,可没有办法,
在我有了生命之前,母亲就已属于这个世界了。后来,养子对我的模仿就没有什么创造
性了,我几乎以为他是想把母亲带回我的过去。这使我的活力慢慢苏醒,记忆的力量再
次伸张。我感到了生命的转机。但母亲和我是不一样的,她亲眼目睹了我的生长,如果
要回到过去,那是让人痛心的。但养子显得生硬愚蠢,他以为欢乐只能是过去,那么现
在和未来呢?难道都是白搭?我想这肯定是不对的。在天黑的时候,养子总在劝说母亲,
让她耐心地接受他,他是一个真实的陌生人,从远方来,无比纯洁,完全按照她亲生儿
子的意思。每当母亲听到养子这样来重提我的时候,她的情绪就会有些激动,时间长了,
她就反对这个养子,在母亲看来,儿子这个位置是虚幻不得的,一定得有一个真实的替
死鬼。养子和母亲各怀鬼胎,但仍是善良的,相互保护的。最终在一次乡村的聚会上,
母亲被别人激将,说她的儿子确实是死定了时,她带着养子要到石磨那儿去。当然养子
是阻止的,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空灵的历史,充满了玄妙的引诱和毒一样的迷惑。但
母亲很是执拗,她说,不是想回到过去吗?怕什么?不是相信他的问题出在思想上吗?
我敢保证养子的担心是多余的,乡亲们的怀疑也是多余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我肉体
的碎末,因为我是完整的,我生活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但我没有破碎,我仍然按照心理
上的要求,分布在母亲的周围。当然母亲受到养子的阻止,没有去成石磨坊,但这次争
斗使母亲和养子相互又保持了一段距离,母亲是非常敏锐的,这种世俗能力她是有的。
养子带着哭腔对母亲说,有我就够了,不是吗?你已遗忘了他,你承认的,他死于思想
啊,他自愿的。母亲盯着养子,她越看越缓解了疼痛,是的,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年轻
人,怀着孝顺和成熟的情感,恭候在身旁,这养子担保了生活的不朽,一直反映着当初
我的生活。何必回到过去呢?母亲说,你还活着?养子挣开母亲的手,吃惊地问,我是
谁?母亲说,我知道,你并没死,你一直是自愿的,什么思想,别把脑子闹出病啊,从
今以后,好好地活着,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又主动地活了,也是自愿的,生活这么
美好,谁舍得离开?
〔(此文原载于《人民文学》1999,12)责任编辑何安〕
***
“文学视界”
平湖秋月
王旭烽
四十岁以后,徐白渐渐发现,夜晚不再是夜晚了。
不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霓虹灯把整个夜西湖的前半夜照得如同一幅假画——关于外部
世界的明亮与幽暗,徐白可以做到不置可否。
有一段时间报纸上对于这个问题讨论得比较激烈,连徐白那个在歌舞团长久地跳着
女A角的妻子红路也卷了进去。吃饭的时候,她一意孤行地要与徐白讨论西湖该不该亮
起来的问题——徐白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费脑筋,他一边洗碗一边说:“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
红路从来也没有读过《圣经》,她可不知道徐白引用的这段话来自《圣经》的第一
段。但红路很聪明,很会“接口令”,立刻就移花接木地回答:“什么上帝,还不是钱,
钱说西湖的夜里要亮起来,于是便亮起来了。”
徐白没有再回答,就进了里屋。红路就在外面叫着:“徐白,徐白,你怎么不说话
明日报社要请我去参加专题讨论的,你给我定个调子。”
红路是社会名流,是经常要被这样请来请去的。但红路多年来崇拜她的这个不是社
会名流的丈夫徐白,红路的对外发言,常常是要徐白定调子的。
徐白一边抚擦着他的那把梅花格式古琴,一边说:“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是
旅游业,我没什么可说的。今晚琴社要聚会,你可别再吵我,我得调琴。”
这么说着的时候,里屋就嘈嘈切切地传来了调琴声,一会儿,琴声起,是毛敏仲的
《渔歌》。此曲极为琴家赞誉,写得也正是琴家一直想往的那一份出世脱俗的古意,其
中多有渔民摇橹时的“腪乃”之声,为这一声“腪乃”,徐白和他的父亲没少切磋。红
路是搞舞蹈的,对音乐的这点敏感还是存在。她一边听一边想着,实在是太散淡了,太
散淡了。小小寰球,还有几个如我的先生一般的渔夫在“腪乃”个没完虽说是物以稀
为贵,毕竟太散淡了。她摇着头,就走进了小客厅,她要去看新闻联播了。
夜晚不再是夜晚了,徐白不再“腪乃”。他几乎已经有半年没有摸琴。三十而立的
时候,他是弹着琴把新娘红路引入洞房的,他弹的是《凤求凰》。而今四十不惑了,他
什么也不弹,他到处请客吃饭作揖打躬,腰间借来的BP机和手里大哥大一起乱响,回
到家中酒气冲天饱嗝齐鸣。有时他的住在平湖秋月的父亲腋下夹着一把古琴来了,洗手
焚香,等着他。看他这副样子,连琴囊都不打开了,就有说没说的道些红尘中事——
“徐元啊,还是那副老样子,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倒也清静。”
“不说话怕什么,不犯病就是上上大吉。”徐白说。徐元十岁那年,上台去给正在
挨批判的父亲送水,被人一把从台上推了下来,磕了脑袋,从此便落下了病,不会说整
句的话儿了。
“徐华呢,沸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二弟徐华,倒是正宗名牌大学经济学硕士生。他一口气介入了三家公司,有三个女
小秘正在为他寻死觅活,与大弟徐元无人光顾的情形正好成一贫富相悬的重要景观。
谈完了两个儿子,父亲就看看鼻翼上浮出油光的大儿子,迟迟疑疑地问:“你这头
呢怎么样,有希望吗?”
“有希望,怎么没有希望啊,”徐白就眉飞色舞地说:“我大学里好几个同学都是
亿万富翁了。从前他们都是我的崇拜者呢,我一说要建古琴馆,他们都拍胸脯了——
‘徐白,你的事情,还不是一句话。’爸爸,你就等着当你的名誉琴馆馆长吧。”
然后,徐白就在大镜子里看见父亲站起来了,琴夹在腋下,笑一笑,说:“古调虽
自爱,今人多不弹,老夫去也。”
父亲的背影,像是被解雇的私塾先生的背影,慢慢地,融入了夜。徐白从窗口看着
父亲远去,他们原本说好了是要共同来切磋那首《列子御风》的。
当他再把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镜子上时,他看到门打开,正在哪家饭店里“跳堂
会”的红路回来了,日光灯下她的面容兴奋憔悴。她疲乏地一下子坐到了沙发上,但她
的神情,像一枚胜利的号角,正等待徐白来吹。
徐白依旧把他的额头贴在镜子上,他就这样看着镜子中的仿佛又深又远的妻子。他
看见她抽出一叠钱,啪啪啪地打着另一只手心,叫道:“老公,快来数数,一个晚上,
我赚了一千。”
徐白还是没有回过头来,他从来也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在恶心。然而他却不由自主打
了一个寒战——便笑着说:“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约会,说了一句让你拍案叫绝的话,
是什么?”
红路伸直舞蹈演员的颀长的四肢,说:“你可真是,孩子都那么大了,情商还那么
傅:“你道这位小姐何许人也,吾徐某人校友,专攻国际贸易的硕士生,
暑假里来实习写论文的。你叫她小燕就是。”
那小燕就摇手作潇洒状:“什么实习写论文,不就挣钱当打工妹吗和大哥一样,
想要钱又不能直说罢了。”
徐白心里想着自己的那档子事,就问:“小燕,你分析了半天,问题倒是给你分析
出来了,那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倒是给我出一个啊!”
小燕就大笑起来,说:“西人有言,沉默是金;杭州人有句老话,叫作闷声不响是
个贼。道理都是一样的。既然说不好那个钱字,不说就是。只把那钱往信封里一塞,放
在包里,包的拉链要打开,再把那包放在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嘴里侃着那艺术,一边
眼里看着那信封——也就是钱,那可真是两个文明一起抓。谈完了往回走之前道一声珍
重,握一握手,信封就到了人家手里。还说个什么钱字?徐华师兄,你说是也不是?”
徐华倒还没来得及说是,这边徐白已经一串的是是是了。不过是完了之后,徐白又
生出了疑惑:“小燕,有一事我还是吃不准。你刚才说了,投钱给我们的,不过为了附
庸风雅,既然风雅,还要什么信封,还要什么信封里的钱,全都省下来给我们办了琴馆,
岂不更好?”
这下轮到了徐华来开导徐白:“大哥你要在今天这个社会上办事,什么样的想法都
可以有,你刚才的那个想法可是万万不能有。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嘛。我们都知道物质
第一性精神第二性嘛。现在我来补充我小燕师妹的有关附庸风雅的观点。世界上从来也
没有无缘无故的风雅,人家之所以要来附庸风雅,说到底,还是要附那风雅后面的东西。
且记住一条徐氏真理——在任何事物的后面,都藏着利益的影子,关键在于你能否看清
它。”
这条徐氏真理算是显出徐华的档次来了,众人便都因为真理的深刻而一时默默无言。
徐白被他的小弟弟小妹妹洗了一番脑子出来,手心脚心就都是冷汗。徐华把徐白送到门
口,突然神情有些异样,他们兄弟之间,都是生性细腻之人,徐白就觉出徐华有话跟他
说,便站住了,把话说在前头:“我看这个小燕倒是对你的事情很上心。”
“你看她怎么样?”徐华连忙抓住这机会问。
“我能看出什么来我们这种弹琴人家,眼里有几个知音?”
“我知道你是说她不古典,日后怕是长不了,是不是?”
“什么古典不古典,你嫂子就古典了?”徐白怕徐华说出大白话来,连忙拿红路来
当了挡箭牌。
“就是,”徐华这才兴奋起来,“我的奋斗目标是已经定下来了,我们家太穷,全
是让那琴闹的。你看父亲、你,还有那个傻二哥,都穷成什么样了所以我发誓经过几
年奋斗,争取下一个世纪初进入中产阶级。小燕能帮我的大忙,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已
经达到了共识。”
“居家过日子,到底不是合伙办公司哪!”徐白想了想,还是得那么提醒二弟一句。
“管它的,先把钱赚起来再说,将来有一天过不下去了再分手就是。这个问题,我
们俩也已经达到了共识。”
“什么?你们连这也能共识?”徐白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不说这个,说这个你不懂。我还得告诉你,我和小燕正在筹备办一个茶楼。”
“你们也附庸风雅了?”
“我们可不是附庸风雅,我们可是一切向钱看的。不过我答应你,一个星期可以给
你一个晚上的赚钱机会。周六夜里,你可以到我的茶楼来弹琴。我给你一百块钱的工钱,
其余的小费,多多少少,全归你。你看怎么样?”
徐白突然脸红了,他想放下脸来说些什么——突然想到他的琴社至今还差最后一块
建琴馆的缺口了。挣一点是一点,总比到处要饭化缘来得强啊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来
笑笑说:“难为你一片心,不过真要来,也得是我们琴社来。另外,我得和父亲商量一
下,他毕竟是琴社的名誉社长嘛。”
“好啊,”徐华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不过我这里可是说定了。广告词上还要
把你们琴社推出去呢,你们出了名,我们得了利。我们的背后,各自就都有利益的影子
了,我的徐氏真理,没有错吧?”
徐白重新回到大日头的马路上走,竟也不知道热了,反觉得透心里的凉。那种恶心
的感觉又上来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附庸风雅,装疯卖傻,
故作浅薄,倚门卖笑——是个什么东西想到痛处,他竟然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一砸,他突然又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起来了,务了半天的虚,他竟然忘记了问,
在那信封里面,到底该放多少钱啊……
与此同时,徐白发现,李子明开始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当然,凡事都有一
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直到目前为止,他的出现,都还仅仅体现在红路的口头上。“子明
答应给我引荐一个热爱文化事业的大老板;……子明的画展,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是
要去了,我可是作为嘉宾去剪彩的,不去不行;……子明说了,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