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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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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干扰很厉害,这是后院锅炉房的鼓风机造成的。接下去是郑绪岚的独唱。歌声一起,
屏幕忽然变得清清亮亮。这一定是柴罗锅把鼓风机关掉了。看看表,还不到十点。
    “老家伙,真滑头。多拿钱还不肯多出力,这么早就下班了。”崔明在心里嘀咕着,
忽听门声一响,一个弯曲而瘦小的身影钻进来,正是柴罗锅。
    “完事儿啦,柴师傅?”崔明大声招呼着,迎上前去。几个月来,他已养成了在任
何情绪中都能热情待客的习惯。
    “早着呐。”柴师傅拽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黑乎乎的鼻孔,“回水都快八十
度了。我压会儿火,炼渣子,烧自然风。”
    崔明从桌下抽出一只小折叠凳,顺手抹了两把:“柴师傅,快坐下歇会儿吧。今儿
晚上烧得真够热的。瞧,我把小气窗都打开了。”
    “不光你。刚才我瞅了一遍,差不离儿全开着哪。”柴师傅对自己的功绩非常得意,
“要不,我心说歇会儿,上你这儿来喝两盅。”
    “正好,我这儿才进的凤城老窖。”崔明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造型别致的方形酒瓶,
外罩透明玻璃纸,瓶嘴上系着红丝带。他把酒往柴师傅跟前一放,指着商标说:“您瞧,
这上面还印着外文呢,出口的。”
    柴师傅抓起酒瓶子,眯着老花眼,左看右看,顿时兴奋起来:“好哇,这是我老家
的酒哇!怨不得这些年见不着了,敢情是出口啦!多少钱一瓶?”
    “四块二,这还是批发价儿。”其实,崔明是以每瓶三块八的价格从外贸托人买来
的。但日后还得还人情,这不得从酒钱里找吗?
    “好家伙!早先不到两块啊。”
    “能比吗,柴师傅?没听人家说吗?现在的一块钱,就顶在早的四毛六。”
    “倒也是啊!”柴师傅颇有同感地叹口气,寻思一会儿,伸出沾满煤灰的两个手指
头,“给我来二两。”
    “好哩!”崔明说话间端来酒杯,摆上了筷子和小碟。
    柴师傅一愣,把筷子推开说“喝口就得了,不吃啥了。”
    “唉,这么好的酒,干喝多没劲!”崔明又把筷子摆回来,“先给您上个拼盘,您
先咂摸着。呆会儿,我再给您熘个虾仁?”
    “可别啦!”柴师傅连连摆手,“来盘花生米得啦!”
    “瞧您,”崔明仍不放松攻势,“大过年的,干嘛那么委屈自个儿?说实在的,今
晚这会儿,谁跟前不是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再说,您又不是没有钱。这么大岁数了,还
有什么想不开的?”
    柴师傅乐了:“看样子,你小子今儿晚上不让我破费点儿,是不让我走了。行,给
我来个拼盘吧!”
    崔明应声捡了一个大拼盘端了出来。
    白斩鸡、海螺片、熏鱼、松花、青豆、海蜇皮……摆成一朵大梅花,五颜六色,令
人馋涎欲滴。
    “这得几块钱呀?”柴师傅举起筷子,才想起问价儿。
    “您先吃着,完了再算。”崔明亲自给他斟上酒。
    柴师傅无可奈何地笑着:“你是不用着急,知道我今儿晚上兜里头有。还有你小子
五毛钱呢,你横是有心想再赚回去。”
    “瞧您说的。”崔明一点儿不恼火,“你老三十晚上不在家过年,给大伙儿烧锅炉,
多赚点儿还不是应该的。”
    “话可别这么说。”柴师傅啃着一块鸡翅膀,“我可不是图那几个钱。若讲排班,
今儿晚上该小严来烧。他刚有了个对象,想上姑娘家过年,跟我商量换个班。说句心里
话,我真不乐意换。我这么大岁数了,过一年少一年,正赶上大闺女、二小子又全从外
地回来,都巴不得全家子团聚团聚哩!可寻思着,干咱这行的小伙儿,处个对象也不易,
还是成全他吧。
    我老头子怎么也好说。反正年三十晚上炉子不能停火,谁家过年,不愿意暖暖和和
的?”
    崔明一听,顺势劝道:“照这么说,您老风格高哇!更该自个儿好好犒劳犒劳。干
脆,我再给您来个松鼠鱼吧?年年有余嘛!”
    “不成不成。”柴师傅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袋,好像怕钱自己会飞出来,“我多少得
留点儿,明早到家,还得给孙子、外孙女发压岁钱呢!”
    电视里王景愚正在表演“吃鸡”。一根鸡筋没咬断,在桌上绕了一圈,拿钉子钉住,
再用钳子夹断。
    柴师傅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吃鸡呀?我还合计是拽钢筋呢!”
    崔明乐得前仰后合:“您放心,我做的白斩鸡,肉嫩骨酥,下口就化,您觉出来没
有?”
    柴师傅用筷子拨拉几下说:“烂是够烂的,可就是没几块正经地方。”
    崔明顺手调了调电视机的对比度,解释说:“您老这就外行了。下酒的菜就得有啃
头儿。您想吃有肉的地方,我给您来个辣子鸡丁儿?那可全是鸡肚白。”
    柴师傅用筷子头点着崔明说:“你小子真会掂量,一只鸡能派多少用场?赶明儿准
保能发财。”
    “谢谢您啦,柴师傅。大过年的,给了句吉利话儿!”崔明一拱手,算是酬谢。
    “谢啥?赶明儿给我上拼盘,多来点儿实惠的就行啦!”柴师傅眉开眼笑地抹抹嘴,
“我还忘了问哪,你妈和你妹她们都好啊?”
    “好。”崔明看着电视,含糊其辞地答道。
    “你咋不回去过年?多让爹妈惦记呀!”
    崔明想随口打个哈哈:“我回去过年,您这会儿上哪儿喝酒去?”但他说不出来。
柴师傅的话撞在他胸口上,他觉得心里酸溜溜的。是啊,他怎么不回去过年呢?不难想
象,在北京那套新分到的单元住宅里,爸爸妈妈还有妹妹,这会儿一定都在想着他,盼
着他,惦记着他。若是他现在一推门出现在全家人面前,他们该多乐啊!可他能给他们
带来什么呢?他又该怎么向他们说清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呢?

    暑假前,电大考试四门不及格,他连补考的资格都没有,当即取消了学籍。白琳听
到这个消息时,痴呆呆地坐在屋角,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
伤心,好几回都像是要背过气去。他想凑近安慰她几句,她却突然跳起身,一阵风似地
跑了。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他打过多少回电话找她,约她,但回答他的,总是那么
一种冷冰冰的声音,仿佛她从来就不认识他。
    大街上有轨电车的当当声,一夜又一夜地伴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眼睛凹了进
去,嘴里起满了血泡。他真不懂白琳怎么那样狠心!整整八年的情分,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的心伤透了,也凉透了。原来,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吧?什么情意呀、诺言
呀,统统都比纸还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欺骗。
    他没脸回知青饭店,于是办起了“迎客来饭店”。说起来,这一切似乎很简单,可
在他,却有多少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呀!
    十几天前,他看见白琳从火车站接来一个别着白色校徽的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
她挎着他的臂膀从店前走过,竟连头都不偏一下。她不知道这是崔明的家么?她和他在
这里,说过多少令人心醉的温存话,留下过多少迷人的笑声啊。可现在,她却若无其事
地从这儿扬长而去。崔明真想追出去拦住她,问问她,甚至想揍她一顿。但他下不了狠
心。人常说:
    “无毒不丈夫”。崔明认定自己不是那种能成大器的大丈夫。即使看见昔日的情人
挽着那位大学生的胳膊,但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留下的,仍是她那妩媚多情的黑眸子,
那呢喃轻柔的絮语,和那他所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他不恨她,只恨自己。他要横下一条心,干出点儿样子来。崔明发誓,一定要把
“迎客来”办得红火兴旺,名扬全市。

    门外嘎地一声,像是停下了大汽车。跟着进来三个身穿大皮袄,头戴狗皮帽的人。
黑布皮袄面磨得发白了,雪白的羊毛里子却发黑了。
    “嗬,这儿还开着门哪!到底是个体户,会做买卖!”一个红脸汉子带头往里走,
嗓门像火车站楼顶的大钟,转身招呼同伴说,“怎么着,二位师傅?咱们在这儿暖和暖
和吧!”
    “暖和暖和。”同来的两个略显瘦小,岁数也大点儿。
    崔明猜想他们一定是跑长途的,路过此地歇歇脚,便连忙招呼道:“屋里热,三位
师傅先把皮袄脱了吧,省得回头出去感冒了。”
    三个人一一脱去了大皮袄,崔明帮他们挂在一排塑料衣钩上;这是今天早上,他才
钉在墙上的。再看那三个人,全是一身崭新的制服。既不是海关,也不像铁路,袖口还
有三道杠。
    柴师傅探身上前看了看:“三位师傅,打哪儿来呀?”
    “北海头!”红脸汉子大声应着。
    “往哪儿去哩?”
    “脏土箱子!”红脸汉子扬脖大笑。
    “噢,”柴师傅恍然大悟,“敢情你们三位是——”他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儿了。
    “环卫局的。”红脸汉子抻抻衣襟,“怎么着,没见过吧?
    刚发的。今天过年,咱也穿上美一美,展扬展扬!”
    “三十晚上也不放假?”崔明沏了壶茶,连三个茶杯一块儿端了上来。
    “放假?”红脸汉子说,“这日子,脏土箱子比哪天都满,我们能歇着吗?”
    “也难怪。大过年的,谁家不得杀鸡宰鹅煺撸毛的?”一个剃刺猬头的师傅喝口茶,
接着说道,“火也用得费,炉灰渣子都比平日多一倍!”
    “顶缺德冒烟儿了!”红脸汉子喊起来,“全倒在外头,多一步也不乐意走。”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师傅说:“脏土箱子满了呗。盛不下,不倒外边怎么着?”
    “你们俩敢情没啥。”红脸汉子埋怨着,“驾驶楼子里一坐,不喝风,不呛灰。我
可倒霉了,提拎着铁锹紧找补。”
    哦,原来这红脸汉子是装卸工,那“络腮胡子”和“刺猬头”,显然是开卡车和叉
子车的司机了。崔明暗自寻思着,又瞟了一眼窗外,果然,路边的高压水银灯下,还停
着一辆黄色的叉子车。
    “你辛苦,今天我俩请你的客。”“络腮胡子”大方地许着愿。
    “能行吗?”“刺猬头”问道,“才拉一趟,别误了事儿。”
    “赶趟儿!”红脸汉子满不在乎地一捋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喝足了,
一个顶俩!小掌柜的,都有什么好菜呀?”
    崔明早在一旁站定了,提起茶壶给他们续上茶,满面春风地说:“三位想吃什么,
尽管说。只要这儿有的,能做的,全不在话下。”
    “你有点啥呀?”红脸汉子好奇地问,“口气不小呢!”
    “大地方比不了。可这些日子,还真预备下点好东西。鸡鸭鱼肉,蹄头下水,自不
必说了;海螺对虾也有点儿,干贝海参全都发着呢”。
    “哦,你还真有两下子哪!”“刺猬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似乎勾起了不少的食
欲,“这么着吧。我们仨,一人照两块钱做,尽量好点儿。”
    “两块?”还没等崔明表示异议,红脸汉子先瞪上眼了,“这眼下,两块钱好干什
么?今儿晚上双工资,外带夜班补助、夜餐费,多少?算算,这个数。”他伸出大巴掌,
五个手指头叉开,“照我说,大过年的,咱们谁也别拘食!今儿晚上赚的全吃了,我也
不图你们请,就算凑个份子。这日子,咱受的苦谁知道?别人不心疼咱们,咱自个儿还
不心疼自个儿?”
    一番话把“刺猬头”说得动了心,啪地甩出五块钱:“来吧,一年不就这么一回吗?
豁上了!”
    接着,红脸汉子和“络腮胡子”也每人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
    崔明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喜悦,把钱敛好,又摆在红脸汉子手边:“钱请三位先收着。
吃着可心,完了再算;不可心,权当我请的。不过,照三位给的价钱,真想吃好,酒钱
顶好在外。”
    “有好酒吗?”红脸汉子问。
    崔明一指柴师傅:“您问问这位老师傅。出口的凤城老窖,怎么样?”
    柴师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真不二五眼,我喝着赶上茅台了!”
    红脸汉子走到柴师傅身边,端起酒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柴师傅连说:“尝尝,尝尝!不碍事!”
    红脸汉子一饮而尽,连声叫好,转问崔明:“还有吗?”
    崔明忙应道:“有,管够儿。这瓶还有八两,刚开的封儿,里边还有成瓶的。”
    “八两够了吧?”红脸汉子问两个同伴。
    没等那边开腔,柴师傅抢说道:“等等,从这瓶里,再给我来一两。”
    崔明像机器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先给柴师傅斟酒,又给他们布碟放筷,接着又端
上一个大拼盘和此地有名的生鱼片。淡粉色的新鲜偏口鱼片在盘中摆成一弯新月,旁边
配着切成凤尾状的白菜心。还没等他们喝完一杯酒,黄澄澄的油炸海砺子上来了。随后,
是碧绿的香菇油菜和鲜红闪亮的烹大虾。最后,是一盘由海参、鲍鱼、海螺、扇贝和虾
仁烩成的大件海杂拌儿。
    不到一个钟头,六个菜全上齐了。
    红脸汉子三人吃得兴高采烈,非要给崔明敬酒不可。崔明也不推辞,喝了小半杯,
菜却一口不动。
    柴师傅见这边热热闹闹,忍不住探过身来说:“瞧这小师傅,还真有两下子哪!”
    “络腮胡子”举着筷子频频招呼道:“老师傅,过来尝尝,美味难得呀!”
    柴师傅驼着背,一步一步蹭过来,依次把全桌各盘看了一遍,连声赞道:“好手艺,
好手艺!”
    红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老师傅也在班上吧?”
    “可不,给这大楼烧锅炉。”
    “那也不少来钱呢。”“刺猬头”说。
    “还行,还行。”柴罗锅含含糊糊地说。
    “看您省的!”红脸汉子夹了块海参,塞进嘴里,“光吃一个拼盘,肚子里冰凉的,
何苦来?大过年的!”
    “过来一块儿吃吧,老师傅。”“络腮胡子”道,“咱们都一样,年年都在班儿上
过,有福同享吧!”
    “嗳,嗳。”柴罗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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