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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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局,我总是多寄一点。我知道他取到那钱时,总有一种不安和内疚,他会想起我这个年老
的父亲,也会想起我从小到大对他的斥责:你总是半途而废!他的骑车周游全国,不是想欺
瞒世人,不是想获得什么名和利,而是要向我证明,他是能做成一件大事的。你说是吗?按
常例,我们之间每一次见面如出一辙的谈话到此应该告一段落,我应告辞了。但这个初夏的
夜晚,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有了深谈下去的欲望,比如,这种父子关系是如何形成的?
比如,是一个什么细节导致了千里的总是半途而废?比如,车教授对孩子应负什么责任?但
我必须说得委婉,我不能伤害一位可敬的老人的心。
我说:先生,在人的孩提时代,好玩好动,兴趣的容易转移,似乎是通病,千里自然也
不例外。假如,当年千里做泥巴坦克和手枪时,虽然不成功,但是您并不责怪,而是饶有兴
趣地和他一起玩泥巴,鼓励他把坦克的履带和手枪的扳机做好;当然更不会与孩子发生对
立,武断地给他两个耳光。那么,千里是不是会在一种父爱的鼓舞中,从做好一件小事入
手,逐渐积蓄起自己的人格力量,假如在他骑单车冲刺那个小坡时,你亲自骑一辆单车和他
进行比赛,鼓起他的劲头;或者,在他快到坡顶时,站在车后为他推一把,让他冲过去,而
不是老板着脸,让他充满着畏惧,是不是对千里的未来会产生一种影响力?车教授惊诧地望
着我,然后低下了头。我又说:您的过于严格,是不是造成了千里的仇恨和反抗?使他总想
在您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但您的严酷又时时粉碎着他的自信,使他无法跨越您这个障碍,
以致他无法去做成一件大事。因为在他长大成人后,您所关注的是他做成一件大事。您的存
在和他的存在,成了生物链上的两个环节。您说是吗?即使千里没考上大学,当一个普通工
人也很好,这也是一种成功。您为什么一定企望他是一个技术尖子,一个自学成材的工程
师?牡丹也是花,苔花也是花,您说呢?可现在一切都迟了,千里再无法回到他自己生活的
轨道上来,您把他悬在空中了,他无法落到实地。有时我想,您和我都有点儿私心了。
车教授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他说:你说下去,我想听。
您每次对我讲千里的故事,意义已不在于对儿子的惋惜,而是对自己的反证,您这辈子
在学问上是持之以恒的,您还希望有更大的成就,您用儿子的“半途而废”来鞭策自己。而
我呢,不厌其烦地听您讲千里的故事,每听一次就警醒一次:要在学问上走到底,决不“半
途而废”。而我们都忘记了故事的主人公,怎么让他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让他做一个普普
通通的人,不一定硬要像我们一样追求名山事业,也不一定硬要做一件什么大事让世人瞩目。
车教授乞求地望着我,说:你说怎么让他回到实地上来?我不是没想过,我是想不出来。
我说:想是想不出来的,您耐心等等,得有一个机缘。
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了。
我起身告辞。
这时,书案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想,应该是千里打来的电话。我很急速地离开了书房。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到处是凉润润的,细细的虫声渗进绿纱窗。
我正在撰写一篇《柳宗元在永州的文学创作》的理论文章,提纲已给车教授看过,他说有新
意。妻子和孩子早已进入了梦乡,她们的梦里一定没有雨。
窗外,突然传来惊惶的呼喊声:孙老师!孙老师!我问:谁?是我———车千里!怎
么?千里回来了?我忙跑出来,问:千里,出什么事了?车千里说:父亲中风了,是他打太
极拳的时候,刚下过雨的院子很滑,他旋转身子时,跌倒了,现在人事不知。
我忙和车千里朝他家跑去。车教授平躺在沙发上,一身是泥,小保姆正用湿毛巾给他揩
着嘴角的白沫。
我对车千里说:给你父亲准备住院的衣物、用具,我给校医院打电话,叫他们来车。
救护车很快就开来了。
我和车千里跟车一起去了医院。车教授被抬进了急救室。
我和车千里坐在走廊的绿色长椅上。车千里低着头,脸上充满了歉疚。他什么也不说,
只是静成一尊雕塑。
我打量着千里,他的旅游鞋上泥痕点点,发出很难闻的气味;牛仔短袖衣上汗渍斑斑,
一块一块地白在灯光下。看得出不久前他还在仆仆风尘的旅途。
我完全可以猜测出刚才发生的故事。
千里又一次回到这座城市,先打电话给他父亲,然后在深夜翻墙进入校园,潜伏在他家
竹篱边的花木丛中,细细地凝望从屋子里走到小院里的父亲。车教授一定又一次感觉到儿子
近在咫尺,在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中慌乱地打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太极拳,在身子回旋时突然
滑倒了。车千里并没有立即窜出花木丛,他以为父亲会很快站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一动也不
动。车千里飞快地窜出去,呼喊着小保姆,然后,一起把父亲抬到客厅的沙发上。
我明白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车千里可以堂皇地回到这个家,结束他车在旅途的生活,
而不怕任何人议论他“半途而废”了。
车教授是偶然跌倒,还是故意跌倒?不知道。
我说:千里,什么也别解释,你得结束你周游全国的壮举,因为你父亲病了。
他抬起头来,显得很痛苦,说:孙老师,这辈子我什么也没做成,又是半途而废,父亲
一定失望极了。
不。车教授不会这样想。世界上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有大事,但更多的是小事,能
把小事做好,同样了不起。
那也是的。车千里突然轻轻地哭泣起来。他的哭声很轻很细,但我相信躺在急救室手术
台上的车教授一定会听得清清楚楚,他应该明白儿子从虚无缥缈的半空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土
地上,回到他的身边,回到一个普通人的位置,这就不是“半途而废”。他的病会很快恢复
的,五十八岁,在现在已不能称为“老”了。
夜,很静,很静。我拍拍千里的肩,说:千里,你先回去洗洗澡,换换衣服。赶明早,
你父亲醒过来,看见你干干净净的样子,有多高兴。
车千里说:嗯。几个月后,车教授出院了。学校领导征求车教授和车千里的意见后,将
千里的档案提到了学校,安排在中文系行政办公室,当一名勤杂工。
车教授对千里说:好好干吧,当勤杂工并不丢人。千里说:嗯。
千里每天在老师上班前就把各个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到开水房挑来一担开水,
把一个个热水瓶灌满。他特别记着为父亲沏一杯茉莉花茶,盖上杯盖,稳稳地放在父亲的办
公桌上。
有一天,千里找到我,说:孙老师,您给我买一套大一的课本,没事时我想当个旁听
生。当然不是不安心当勤杂工,我是想读点儿书,读书可以明白道理。
我说:这没问题。
在干完了所有的活之后,车千里常拿着一本书走进上大课的教室。
他的脸上泛着平和的笑意。
(《山西文学》199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