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蘑菇的地方-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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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蘑菇的地方
最近我去了一趟农村,遇到了一个人,就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一个故事。
农村里真有些古怪地方,也真有些好地方。我的叔伯哥哥住在河边,又离大海不远,那儿玩起来很有意思。河里面有鱼、有鳖、有螃蟹,还有一片片的苇子。河岸全是树,柳树、橡树、杨树,什么都有,是片杂树林子。地上没有黑粘泥,全是细细的白沙,上面又生了密密的绿草,因而显得很干净。我十岁多一点的时候去过哥哥家一次,碰巧在河里逮了条二三斤重的鱼,因而总是留恋着那个地方。十八岁这年,社会上乱起来了,因为爸爸的缘故,街面上的一些“革命”青年时常要用拳头“教育”我一下,妈妈愁得没有办法,就对我说:“你到哥哥家去住吧,在这里光要挨揍。”
十八岁,已经是有选举和被选举权的公民了。然而我不但丝毫帮助家里什么,还要挨揍。于是,我就又一次来到了河边的村子。
这是个初秋季节,田野里一片葱绿。芦青河快到了一年里水最旺的时候了,流得很响。岸上的林子里,各种鸟儿成天价不住声地吵,哥哥说庄稼和果子都快成熟了,它们是急着吃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地上的青草长得很茂盛,里面夹杂着生出一簇簇的各色小花;你弯腰掐花的时候,又往往会从手旁的草窝里惊出一只野兔:玻璃球似的眼珠先向你转两转,然后箭一般射向远方……
村子里很忙。哥哥说这地方哪儿都好,就是每年里事情多一点。比如说在这个季节吧,别地方的人都是吃闲饭养神儿,准备积下劲儿忙秋。可这里就不行,这里秋季雨水大,一入秋就要忙着挖渠,提防秋田泡到水里。我问哥哥:“不是有芦青河吗?怎么还要挖渠呢?”哥哥说:“芦青河的水自己的肚子都盛不了,有时还要往外涨呢!”……这真是个古怪地方。
哥哥一家人都在外面忙,我闲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哥哥说:“哥哥,我也去挖渠吧!”哥哥摇摇头:“不行,你是外地人,干活也不记工分的……你要是闲得难受,就到林子里采些蘑菇吧。”
我提上了一个小柳筐儿。
为了采蘑菇,有时我要在林子里走上很远。我生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蘑菇也像花一样五颜六色: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白的、灰的……它们可以生在草窝里,也可以生在大树的半腰,生在小树的根上,生在白白的沙里;无论是橡子、柳树还是松树、槐树,都能生出肥肥嫩嫩的大蘑菇来。同时我还发现,它们都生在朽过的东西上面。凡是一株蘑菇,下面都有一截腐烂的树根或是草梗……大海滩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在这块土地上,有各种的树、各种的鸟、各色的花,也有各种各样的蘑菇。我采呀采呀,慢慢在哥哥的院子里堆成了一个小山。哥哥和嫂子没事了就在这堆蘑菇旁边看着,他们说:从来没记得有谁闲下工夫采过这么多蘑菇。哥哥喜欢地伸开那铁叉似的五根手指在蘑菇里摸索着,翻看着。有一次他的大手正在活动着,突然猛地一抖。我一看,原来他捏住了一片大大的、出奇美丽的粉红色的蘑菇。他放到眼前看了看,就小心地用两个手指夹起,“噌”一下摔到院墙外面去了。他说:“有毒。”
院子里的蘑菇吸引了好多的人。村里的人有的端着饭碗进来了,一边吃一边看。他们看蘑菇,也看我。有的说:“大概全海滩的蘑菇全让他给采来了。”有的说:“也怪,大小伙子哪来这么多耐性儿!”……人群中有一个姑娘不服气他说:“我要是专采蘑菇,比他采得还多。这有什么了不起?瞧他还成了‘能人儿’呢!”
我顺着这声音一看,见她的鼻子上正瘦起好多道皱儿。那是瞧不起人的神气。这个鼻尖翘得很厉害,但是很好看。……人们一会儿就走散了,但我还记得那个“小翘鼻子”。哥哥对嫂子说:“就是捧捧的嘴厉害!”我听了,知道了她叫“棒捧”……夜里我琢磨:大概是她让家里人“捧”惯了,才这么瞧不起人吧?
天亮以后,门口涌来好多小孩儿,说是爸爸妈妈让我领他们采蘑菇去——反正都没有事儿。让我个大小伙子成天和一帮扎朝天辫儿的一起采蘑菇去吗?我突然感到了一点受侮辱的意味,怎么也不提那个小柳筐了。我跟哥哥说:”我挖渠去!我替你,你闲在家里好了!……”
经再三要求,我终于扛上了他那把锃亮的大铁锨。
人们是在海滩上树木稀疏的地方挖渠的,准备让将来的雨水能顺着这沟渠流到海里去……挖渠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领头的是队长刘兰友。这个人有四十来岁,两只眼睛陷在里面,显得很深。他见我来到工地,就走到跟前端量着,好半天说了一句:“你咋长这么白呢?”
四周的年轻人都笑了。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刘兰友又说:“白点不要紧,我年轻时候就很白的。不过你在我手下干活,可得规矩点儿,不能跟姑娘们动手动脚的……”
我窘极了,心里真恨这个油里油气的队长。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雪花膏味儿,仔细一看,才发现刘兰友的脸上似乎抹了厚厚的一层。……
这天回到家里,我把刘兰友跟哥哥说了。哥哥骂了一句说:“他就这么个东西!自己不正经,还得空就装样子训别人……不过这个人不坏的,他就这么个东西!”
在挖河工地上,每人每天要挖多少上方是固定的。队长刘兰友手里捏个皮尺,把未挖的渠道分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格子。每人都站在一个格子上挥动着铁锨。我自然也分到了一个格子。我老瞅着这个白石灰画成的小格子笑。我觉得凭自己这身力气,挖掉这个小格子是太容易了。队长刘兰友干起活来只穿一个裤叉儿,这使我看到了他那出奇瘦削的身子。奇怪的是这么瘦的人竟有那么大的劲儿,那锨挥得飞快,一会儿就把格子掘了好深。我抬头看看四周,见所有的人,就连那些姑娘们也比我挖得快。刘兰友说:“看哪,‘白小子’,搁到‘岛’上了!……”
青年人都笑了。有一个姑娘笑得特响,她就是捧捧。这个捧捧这会儿让我看清了:高高细细的个儿,那身条有点儿像运动员,十分健美。由于常年在野外劳动,脸上自然说不上白,但却丰润细腻,配上那个小翘鼻子,有股子特别的神气。她见我在打量她,立刻就不笑了,只轻轻仰起脸来,使小鼻子上又尽是细细的皱皱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削脚下踏的“小岛”,好不容易挖到黑粘土,地下又开始渗出水来。我觉得全身都在发烧。这时候我老觉得她——捧捧在看我,一抬头,果真碰上了两道明亮的目光。这目光是温暖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她看着我,又朝手里的锨噘噘嘴,然后握紧锨柄。“噌噌”几下,在黑泥上铲出一个方块块,再把锨板放进一个水洼儿里蘸一蘸,这才掘起那方方的土块儿……土块儿在沾了水的锨板上很滑,被她只轻轻一甩,就飞出了老远,锨上一点泥巴都未粘!我简直看呆了,仿着样儿做了一遍,顺劲儿极了!……
休息的时候,人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儿。年纪大一些的铺着破棉袄躺着。这里的人出外干活,常常带个破棉袄,据说能随地而卧,变天时还能包在头防雹。年纪轻的满海滩乱跑,跑到林子里摘酸枣,跑到海边上踩贝蛤。林子里,最后一搭儿蝉在树上鸣叫着,惹得捧捧踮手踮脚去捉它们。她那样儿就像捉迷藏。我看她那只伸出来捂蝉的手,又小又胖,手背关节处净小肉窝。这样一双手怎么那样能干活儿呀?
有一只蝉爬在高处,她捂不着,就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走了过去。因为打篮球练过弹跳,我就像投篮儿那样,一下子弹跳起来,飞快地将那树半腰的蝉捉了下来……我回身给蝉的时候,发现她正愣着神儿,脸儿红红地看着我。她把蝉接到手里,只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个翅膀,让它飞动着。她说:“多好啊,多好啊,你飞去吧……”说着,那蝉就自由了,“〓”一下飞向了蓝蓝的天空,钻得很高、很高……
我奇怪地看着她,她却笑眯眯地看着空中的蝉。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又一次用力地瞥了我一眼。她说:“哎呀,跳得真高,你跳得真高……啧啧!啧啧!……”
她跑开了。
我直直地盯着那个苗条的身影,盯着她飞进绿绿的林子深处。……当我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脚边就有一簇儿嫩嫩的蘑菇!啊,我欣喜地蹲了下来。蘑菇,我亲手采了多少啊,我简直跟它有了特殊的感情。我小心地把它采下来,嗅着它特有的清香的气息,又珍惜地放到了衣兜里……小鸟儿四下里唱着,林中那无数片宽窄不同、颜色不同的叶儿唰唰地抖着。天真蓝哪!天空里,鹰飞得好高啊!我弯腰撷取着野花儿,一支一支,归结成一大束,我摇动着鲜花向前跑去。我跑着,又看到了一种小叶儿很密、上面生了一层小绒毛的草棵儿,就顺手揪了一把,玩着走向工地……
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劳动又要开始了。我这时突然觉得身上发起痒来,伸手一抓,痒得越发厉害了。刘兰友过来看看,立刻鼓着手掌嚷:“哈哈,他碰上‘痒痒草,了,瞧,他手上拿着‘痒痒草’!……”我赶紧把手里那个小叶儿草抛掉了,又去河边洗了手……我想:这儿的大海滩多怪啊,还有“痒痒草”!
这天回家的时候,我手上已经磨起了两个大泡。哥哥说:“你累吧?”我说:“不累。”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没感觉到累。
大海滩哟!你宽广、神秘,最富有传奇色彩。每天里,多少飞禽走兽在奔跑、飞翔、鸣叫、追逐,有多少人在密密的林子里寻觅、采摘、挖掘。大海滩太广阔了,润湿而温暖的气候,使每天里有多少东西在腐烂,又生出多少新鲜而美丽的蘑菇!……”我每当穿过大海滩、奔向工地的时候,心里就有一阵阵说不出的冲动。这儿是喧闹的,又是宁静的。这常使我想起我的家,想起母亲那被愁苦和忧虑绞扭着的脸。那儿是寒冷的,因为我爸爸的缘故,有人要用拳头和棒子来迎接我……但愿我能永远生活在大海滩上吧!
在挖渠工地上,我慢慢找到了朋友。年轻人需要知道一些外地的新鲜事儿,我则需要他们的友谊。……棒捧的弟弟也在工地上,名字叫“老国”,这个老国长得黑乎乎的,样子有点像小人书上画的”军阀”。他虽然刚有十六七岁,但却膀大腰圆,那肥胖的屁股看去像扣了一个洗脸盆。我不愿相信他就是捧捧的弟弟。但这分明又是真的。每当我看到他们坐在一起,笑嘻嘻地分吃一块烙饼的时候,心里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厌恶,不是嫉妒,好像只是觉得惊奇,觉得不十分谐调……
刘兰友故意将低洼的地方分给我来挖——这样要省好多力气的。我心里开始感激他了。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刚来时他给我的不好的印象。……劳动时,捧捧常常是很爱说话的。但我近来好像总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只是用力地挖着土,使劲地甩着锨。她变得沉默了、也能干了。我有一次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正在看我。她碰到了我的目光,就使劲甩了一下灼热的目光也一块儿给甩没了。
我像害怕什么似的,总不敢抬头;但有一股非常执拗的力量,使我总想瞅空她一次。一颗心跳得很急,那跳动的节奏是愉快的、兴奋的,也含了一丝儿小小的惧怕……。我停止了掘土,轻轻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擦汗的手挡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看到了她那热烈的目光!她看着我,咬着唇,笑了。那笑是羞涩的、甜甜的……啊,她原来是这样好看哪——在她笑的时候!我也笑了。大概谁也没有察觉。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男子汉。我有宽宽的肩膀,我有结实的肌肉,我有海滩猎手那样的勇猛。一张大大的铁锨握在我的手里,就像握了一把小铲子一样轻松,那沉重的土块也仿佛失去了原来的份量,被轻轻一甩就滚开老远。渠下的水渗出来了,土缝儿里,脚丫儿窝,到处都是水流儿,那铁锨插在泥土里,掘一下,清清水流会欢快地蹦跳起来,溅到我的身上、脸上。这是挖渠吗?这是劳动吗?这是在大海滩上干活吗?不,这是写一首诗、一支歌……
中午,大家要在海滩上吃饭、休息。年轻人全趁这个时候到海里洗澡、挖蛤蜊去了。捧捧也去了。我去得稍晚一点。……在海里,小伙子只穿一个小裤头儿,姑娘们只在浅一点的水里,高高地挽着裤腿儿,花衣服依然穿在身上。他们都用脚在沙里拧着,如果脚下有个硬硬的东西,那一般就是蛤蜊了。小伙子踩到蛤蜊,从水中捞出时常要放眼前看一看,如果略小一点,就会喊一声:“去他的!”大臂一抡,“砰”一声,摔到了远远的深海里。姑娘们踩到一个就新奇地“哎哟”一声,哪怕是最小的,也要珍惜地保存起来。我注意到,她们盛蛤蜊的小口袋和兜兜儿都是鲜红的塑料绳儿织成的。……捧捧偏没有站在浅水里,而是站在比小伙子们那儿浅、比姑娘们那儿深的中间地带。她踩呀踩呀,总也不吱声儿。谁也不知道她踩了有多少。
我没有踩蛤蜊,我老在游泳: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侧游,那温柔的水浪抚摸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我透过波涌间的低谷望着捧捧,心里说:“你是在踩蛤蜊吗?你很会踩吗?你踩蛤蜊真的就比得上我采蘑菇吗?……”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她在哥哥院子里说的话,想起了她那打了细细皱纹的小翘鼻子。正想着,捧捧在一边叫了一声什么,还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赶紧游了过去。原来她踩到了一个大蛤蜊,水大深了些,她取不上来,求我帮一下忙。我在她身边扎下一个猛子,在她的脚下取了蛤蜊。这时,一双胖胖的小手伸到了水下,我慌忙将蛤蜊塞到了这双小手里,一个猛子扎开了老远……
赶海的人们是容易疲劳的,人们从海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