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张洁沉重的翅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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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宾把眼镜往吕志民兜里一杵。问杨小东:“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儿? ”
杨小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递给了吴宾。吴宾一看,是前天小组里搞的那个民意测验。题目是:今年五十元安全卫生维护机床先进班组奖金如何处理? 吴宾数了数,一共十四张,其中十三张写着离厂子顶近的“新风饭店”,一张写了“老莫”,都想到一块去了。
写条子的时候,谁也没和谁商量过,十四个人,心齐得都绝门了。
杨小东说:“今天是一九七九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没活儿,就是搞卫生,你和葛新发就别参加了。莫斯科餐厅太远,又是个别意见,就到新风饭店去订菜订饭。你们俩占座、吃馆子有经验。五十元钱,该订什么菜,什么酒,看着办。我们三点钟干完,车间一封门,队伍就开去了。”
葛新发说:“哟,那笔账你还记着哪。”
“什么经验,都有用得着的时候,但要看场合和时问。你们吃馆子的经验这回不就用上了。”
说罢,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葛新发说的是上次发季度奖的事。那天,还没把奖金发到个人手中,杨小东就和他们两人打招呼了:“今天发奖金,你们可不许上班时间出去吃馆子。”
杨小东这个招呼,当然不是随便说说。他从不跟人说那号没有把握、没有根据的话。
葛新发和吴宾是班组里有名的馋鬼。拿到奖金就吃馆子是他们的老习惯。杨小东也多次劝说过他们:“又去吃馆子? 也不攒点钱,还打算不打算娶媳妇? ”
每每提起娶媳妇的事,葛新发总是满腹狐疑地摇着大脑袋:“媳妇儿? 不行。那玩意儿太受限制。你说说,你现在有单身那会儿自在吗? ”
杨小东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是不那么自在。可这不自在里,又有点儿美不滋儿的味儿。那是没媳妇的人,咂摸不出来的。”
吴宾不以为然地说:“今天说今天,明天说明天。再说,一个月就吃那么一两次。”
葛新发继续表示着对婚姻合理性的怀疑:“是啊,就算你有了钱,没房子也不行啊。你看小宋,就差没给车间主任吴国栋磕头下跪了。”
“叫我,我他妈的两口子就搬到吴国栋的办公桌上睡去。老浑蛋,他敢情结了婚,下过俩崽儿了。”提起小宋要房子的事,吴宾总是一肚子火。
杨小东表示:“不能那么说他。车间里生产抓得还不错。他不走后门,也不利用职权,就连厂子从乡下拉来的梨、苹果,一昕不是国营商店里趸来的,他都不买,生怕违反了政策。像这样的干部,就算不错了。他那样一个芝麻官,能有多大的权。还能要求他什么? ”
吴宾说:“那也不能净往歪处想我们。小宋跟他要房子,他连正眼都不瞧,在那儿翻报纸,看广告。让小宋在一边站了老半天才开腔:‘结婚? 你多大年纪了?’”‘二十七。您前些日子还问过我的年龄呢。’“你瞧瞧,他心里有咱们工人吗? 车间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儿,他应该了解自己的工人。我看了本小说,说的是战争年代的一个团,上千人,不算少了。这个团政委的工作做到什么程度? 三天可以叫上团里新兵的名字,一个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况。咱们车间到头不过三百人。”
葛新发插嘴了:“那是小说。”
“别打岔,听下去。吴国栋接着说:‘你年龄还小嘛,咱们车间还有三十多岁的人没结婚呢,还是再等几年吧。党和国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要考虑服从党的需要,国家的需要。’”我要是小宋,我就问问他:‘你多大岁数结的婚? 少给我来这套假招子。’“小宋太老实,说什么‘我的事不一样,非得赶快办不成,。
“你猜吴国栋想到哪儿去了? 没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马上问小宋:‘出了什么问题? ’”他妈的! 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多么漂亮的事。这号人,还配给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么支部书记? 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拿我们当人,和我们心贴过心? 他应该知道我们有权利娶媳妇,提意见,要房子,吃馆子……好像我们是专政对象,他是专来监督我们的。小东,你说的不全对。一个车间的干部,不光把生产抓上去了就是好干部,他得把每个人的心都拢到一块,像你那样。你体贴大伙,大伙再累,也心甘情愿。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点儿温暖,同情,安慰,关怀的。这些东西带来的力量,是钱、是压制命令永远做不到的。“
为了吃馆子,吴宾和葛新发确有一两次没下班就提前走了。
杨小东早已警告过他们,再这么干,非得把这事儿拿到吴国栋那儿去说说不可,他决不再姑息他们。上次发完季度奖,他们俩没听小东的劝告,还是去了。一回车间,杨小东就批了他们:“我不让你们去,你们非去,这是第一个错误。上班吃饭,违反劳动纪律,这是第二个错误。你们应该主动去找吴国栋承认错误,不要让我去告状。”
他们耍赖,谁也不肯动窝。杨小东两只手像两把大台钳,拧着他们一人一只胳膊:“不去? 我押着你们去,我和你们一块检讨,检讨我这个班长没当好,你们才会上班吃馆子去。”
他们挨了吴国栋的批评,扣了工时,可他们谁也不记恨杨小东。因为他从来把话说到明处,不背后整人;不编排事情算计人:不背地里打人的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给人小鞋穿。
三点多钟,吴国栋看见杨小东那个班组的人,匆匆忙忙地换下工作服,在水管子上洗手。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着,催促着,像有什么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才发现,这伙人里,不见了吴宾和葛新发。他走过去,顺手在吴宾那台车床的导轨上摸了一下,再看看手指头,除了机油以外,没有铁末子染污他的手指头。床子是擦过了。再看看床子周围的地面,打扫得挺干净。加工好的轴盖,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架子上,边角上没有磕碰的地方。工具箱锁得好好的,没有工具遗留在外面。找来找去,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吴国栋并不死心,觉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书记,就得尽尽自己的责任,便问杨小东:“你们这样成帮成伙地干什么去? ”
“到新风饭店会餐去。”
“谁请客? ”
“自己请自己。你不是说了吗? 奖给集体的奖金,各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车间不管。”
旁边,吕志民还加了一句:“杀人放火去。”这不是成心噎他么,太无法无天了,到底他还是个支部书记。
吴国栋眼瞅着他们一伙人,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车子。那些车子,辆辆都是车座拔得老高。一个个在车把上猫着腰,撅着屁股,车铃哗啷啷地响成一片,像一群蝗虫一样地飞去了。
蝗虫! 在吴国栋的眼睛里,他们真是一群蝗虫! 好哇,这还了得。拿着奖金,就这么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下馆子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这些刺儿头全拢到车工组来了? 可他也纳闷儿,这伙子人怎么那么扎堆儿呢? 干活也好,玩儿也好,说干什么,呼啦一下全走了。没看见他们之间闹过什么矛盾。就拿评工资这种最难平衡、最棘手的事来说,也没见他们组有谁到车间主任这里告过状,诉过委屈,争上一级。不像别的组,哭天抹泪的有,吵架不团结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谁呢? 谁也不怨,没办法,穷啊。要不是为钱,为穷,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吗? 要是他们组里有人生病,歇了两天病假,眼瞅拿不上奖金了,大伙全去帮他。吴国栋就见过,有次吕志民感冒,因为体温没超过三十七度,医务室没给开病假条,杨小东就让他一旁歇着,自己开两台床子。
再说干活。七八年以前,车间里老是完不成生产任务。全车间的人都埋怨车工组不给劲,拖了壳体大组的后腿。吴国栋没少批评他们拉了生产进度,影响钳工装配。
他们不服气,说壳体大组的组长是六八年进厂的,资历浅,技术水平不高,经验少,办法不多,群众威信低。他是铣工,不懂车工,乱派活,怎么能当大组长?他们说,“一完不成任务就赳我们,是我们的问题吗? ”要求调整生产组织,把车、钳、铣、装配四摊分开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到底是谁完不成任务。
就这么着,吴国栋调整了车间里的生产组织。
车工小组成立的那天,他们还开了个会。
大家说:“这回咱们成了独立的一个组,再不能干不好。让他们瞧瞧,咱们不是刺儿头。”
“不论车间布置的什么工作,咱们无论如何要搞起来,非争这口气不可。”
“这是给咱们一个翻身的机会,咱们行不行? ”
“行! ”十四个人一齐做了回答。
开过会以后,还贴了一份小组成立公告,说明小组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五日正式成立,表示了把工作做好的决心。都挺好,就是最后来了一句:“年底见! ”给吴国栋留下一种非常狂妄的印象。有这么写公告的吗? “年底见! ”跟谁较劲儿? 啊? 好像向他这个车间主任示威。
劲儿铆得是足,小组成立以来,连续二十四个月完成生产任务。一九七八年评了个车间先进生产小组,今年,又评了个厂先进生产小组,公司里还评上了质量信得过小组。mpanel(1);
去年车间要求各班组建立废品报告单,别的组都搞不起来。
过去习惯了,出了废品,随手一扔,下班走人,谁也不愿意去搞那个原始记录:今天干了多少,出了多少废品,为什么出废品,最后还要请检查员签字认账。是杨小东他们组先搞起来的,没错儿。可是吴宾怎么说? “他们不灵我们灵,他们干不出来,我们干出来了,怎么样? ”
吴国栋把心一横:“就冲你们这种态度,不怎么样。”
吴宾说:“哟,原来您就这么个水平。”
他们靠的是什么呢? 靠觉悟? 没门儿,他们组一共才两个党员,三个团员。
靠领导? 难道杨小东真有这两下子? 杨小东的情况,吴国栋清楚。他爸爸参加过国民党,本人不是党团员,一九六七年因为私自开车挨过批判……在汽车厂,私自开车并不稀罕,只是他的办法实在刁钻。自己配了一大堆车门上的钥匙,想开哪辆就开哪辆。
把路码表一摘,跑回来再安上,让人察觉不出来新车是跑过的。下了夜班以后把汽车推着出去,离厂子很远才打火,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熄火,滑行回到厂门口,再把车推进来。那时候,反正大家工作都不负责任,好长一段时间,领导和门卫都没发现。这些事,说明杨小东贼得很。他用什么办法拢住了这帮子人? 难道像帮会那样,因为他招数高,大家都拜他做老头子不成? 靠集体的荣誉感? 能指望这伙人有什么集体观念、荣誉感? 这不,拿着自己的荣誉、集体的荣誉下馆子去了。
他们靠的是什么? 对吴国栋来讲始终是个谜。别看他们样样走在前头,他始终对他们不放心,样样事情,他都提防着他们。就连他们加工好的轴盖,他也觉得像是土地爷吹的一口仙气变的,糊弄人的。等仙法一过,又会变成一堆铁疙瘩。
但是,吴国栋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工厂是凭技术干活的地方,班组长要过得硬。要是技术上不行,跟他关系再好,他也不能用那样的人。虽然从吴国栋个人来说,他不喜欢杨小东,可是杨小东技术上有一套,干活也不偷奸耍滑,把一个工人的力气全卖在这儿了。吴国栋要把自己车间的生产搞上去,就得用杨小东这样的人。
吴国栋发现,陈咏明却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他常看见陈咏明和杨小东那帮子人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生态平衡、国家领导人频繁出访、尼斯湖怪、国际足球赛……有时,他们还叽里呱啦地讲几句英语或是日语。扯那些有什么用? 这些人不好管,就是因为懂得太多。
陈咏明还很拿他们的意见当回事。比方他们提出,齿轮加工完了之后,随手往筐里一扔,容易磕碰,精度就会降低,严重地影响产品的质量,前面辛辛苦苦的许多道工序就白废了。应该设计一种推车式的、有几层格子的工位器具,加工好的齿轮可以直接摆上去。一层多少格,一格摆多少个,一共多少层,便于计算,防止磕碰,还便于运输。这道工序到下道工序,一推就推过去了。但是这种车子,除了前头两个轱辘以外,后头应该是两个可以落地的撑腿。这种车子停下来的时候稳定,不会晃动。杨小东解释说:“因为平时工人看旋转的车床看得太多了,应该尽可能地在生产环境里消除一切影响工人精神状态的不利因素。”
车间里的工具箱,从打有工厂那天起,刷的就是黑色。杨小东小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全刷成了绿的。这么点屁事,也说得天花乱坠:“厂房黑乎乎的、机器黑乎乎的,看起来多沉闷啊。来点绿,可以调剂调剂人的精神,多出活儿啊。这是心理学。,,这,挨得上吗? 陈咏明也跟着瞎哄哄,让大家把工具箱全刷成了绿色。还说:”好得很。这样的主意,科室干部肯定想不出来,只有在第一线的工人和管理干部才能想得出来。所以我才决定取消政治部。我们要把每一个基层管理干部变成政治工作者,让他们懂得企业管理心理学。我看,杨小东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们班组的样样工作,才能做得出色。吴国栋,他们的经验要是你们车间能够认真地消化、推广,你们的生产肯定会更上一层楼,你信不信? “
难道使吴国栋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就在这里? 就在这个什么心理学上? 吴国栋觉得玄乎诱了。
七
画家那张肌肉开始松弛、打皱、下垂的面孔上,竞有一双像儿童一样充盈着幻想,让人一眼就可以望见五脏六腑的眼睛。这双眼睛可不像他的画,令人那样回味无穷。但这双眼睛让郑子云心里生出一种又是渴慕,又是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