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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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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烈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上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据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
  “我听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丈夫(6)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搭嘴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着。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蓬蓬蓬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王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王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了,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
  “他说些什么事?”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的事情不成样子,伸伸舌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

  丈夫(7)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姊夫,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走后,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应当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嗄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补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
  “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丈夫(8)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她站在船后梢看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
  十九年四月十三作于吴淞二十三年七月廿一改于北平(选自《从文子集》)本篇发表于1930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署名沈从文。

  旅店(1)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好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讷,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单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是也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原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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