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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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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嘛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了,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到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同许多消息,得同一个人说话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说到这些话,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一个女人,雇来照料那个少爷,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决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三三(8)

  那人说:“你又不看到,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到……”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少爷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客人,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只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碾坊这次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用总爷家的派头,同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中房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都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的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铺子,卖的是各样希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
  自然这些情形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是件什么事情。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不曾认真打量过。

  三三(9)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所到的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总爷家管事,有次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也看出像有些什么事,很有点凑巧。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三三(10)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故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皆可来看,所以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又因为天气热了一点。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身上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那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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